第60章 天水讼,木秀于林(17)

2022-03-23 作者: 风烛残老
  第60章 天水讼,木秀于林(17)

  长夜将尽,天光已露,山谷兵营处的火势也渐渐收束,却依然顺着山林在蔓延。

  周人一退再退,甚至逃过了先前驻扎藏伏之处,才开始收拢溃兵,清点死伤,损失过千人,余下千余大多负伤,士气全无。

  “果然是先君考都忌惮的杀神,原以为只是个勇夫,没想到不但识破彭伯,竟能将计就计,骗我等自投罗网,是孤生了轻慢之心啊,孤好恨!”周伯昌捶胸顿足,一时落泪,不知是为了周人损失,还是为了一战成名,成的却是这败名!
  周遭众将同样意气颓丧,想起一个个熟悉的战友惨死,仇恨中无尽的伤悲。

  “父君不必如此,咳咳~未必就是老贼之谋,或许是,咳咳~伊氏之人,虽说未闻伊伯钧等人以谋略擅长,但毕竟是传承数百年的氏族,未必没有不逊我姬族之才,咳咳~如今想想那营盘如阵,不正是伊尹之传吗!”周武声音极度嘶哑,更不停咳着,显然昨夜被烟熏坏了嗓子。

  “二君子所言不差,想必是彭伯哪里露了马脚,累及我等,该死!”

  也有将领怀疑道:“会不会是彭伯暗投了老贼,反算计我等?”

  周武摇头黯然一叹:“倒希望是彭伯背叛,咳咳~至少之后的敌人容易对付些,咳咳~我有手下,咳咳~在一营帐中发现了彭伯的,咳咳~彭伯的尸身,虽换了戎胥兵卒的衣襟,咳咳~但还是被认出,咳咳~遭过酷刑!”

  “看来当真是伊氏,子汤灭夏后,便是伊挚为他编立了商罪三百,甚么凌迟、炮烙、肉脯、腰斩、刖足各等酷刑。孤大意了,真真该罚,怎能少算了伊氏,将他们当成戎胥伯的庸附!”

  周伯昌带着无穷悔恨,一拳打在山壁上,彭地留下一道拳坑,“是孤太过自信,早知道就该厚颜请熊氏出手,更该把散宜生那几个后辈小子带上!”

  “父君莫急,我主力未大损,不过一时受挫罢了,咳咳~那老贼如今东逃,仍旧在我等拦截之中,只待芮国那边的南宫将亚一到,咳咳~两方汇合,依然有四千可战之兵,再征彭人,咳咳~凑上五千之数,族人的血仇老贼逃不掉的!咳咳咳~”

  “二弟说的好,您看那老贼也不敢乘胜追击,他是有自知之明,侥幸胜了一时,但终究还是要逃!我定要为兄弟们报仇,先杀老贼,再屠其族,方解我心头之恨!”一身熏黑的周威颤动着乱甲,牙关咯吱吱作响。

  周伯昌也从心腹你一言我一语中缓过神来,一扫先前的颓丧,开始调兵遣将。

  “武儿,你去吩咐南宫适那小子,他腿脚最快,速去寻他爹,传孤之令给南宫将亚,不必领兵前来。孤不怕老贼守在荒野,只担心他退去莘国,倚城而守,如今再不能以匹夫之勇视之。兵贵神速,我等全力追赶,争取在鄙野决战。”

  “那老贼还有待产的儿媳,咳咳~又大胜一场,未必会急行赶路!应该来得及!”

  “不错,武儿,你速回彭国调留镇的将士,再征彭人精锐,赶往莘地与孤会合,孤绝不能错过这削弱戎胥的千载之机!”

  “父君英明,无论如何,咳咳~在这里对付他,总好过戎胥国,虎入山林!咳咳~”

  ……

  相比周国出师未捷,烈火焚身,退往莘国路上的戎胥氏与伊氏联兵则心情好上了太多,虽有些后怕,但被兴奋所掩盖,众将士纷纷高谈或低议着昨夜一战,不时传来纵声大笑。

  “伊贤侄的火阵当真厉害,不愧是来日的伊氏顶梁,老夫佩服!”戎胥伯在大青犀上捋着花髯,黑中透红的脸上满是笑意,看得出他也很满意昨夜的战果。

  “全凭一点族传罢了,当不得戎胥伯夸奖,比起伯钧这点微末之功,最大的功劳还要属小君子牟啊!”驾车马上的青年,不足四十,圆润的脸上笑弯着双眼,有七分右相尹伊重的容貌,正是其嫡长子伊伯钧。

  哈哈哈~戎胥伯笑容更盛,老大欣慰地回头看了看独骑一马的孙儿,“老夫这孙儿人小鬼大,老夫也是越来越看不懂他了!”

  “小牟,不愧是传说中的少学二老!”戎胥伯承对着身后与小来并肩骑行的小侄儿打趣道。

  “妹夫啊!恕愚兄孤陋寡闻,这少学二老又是甚么典故?”只因戎胥伯承娶了他伊氏旁支女子,伊伯钧也不客气,直接以兄长自居。

  戎胥伯承忙将侄儿在殷都的事迹拣两个说了说,脸上洋溢着与有荣焉的神情。

  原本不曾在意这方伯家少年的伊族祀子,也在此战后刮目相看,“我听说过王陵之事,想不到竟是小君子牟所为,不愧是能与三王弟日月争辉的少年英才!”

  “伊大人谬赞了!”戎胥牟在后面拱了拱手。

  “怎么是谬赞,能从蛛丝马迹中看出危险,侄儿是救了咱将士性命的大恩人才是啊!”

  戎胥伯不禁点头,回想大半年孙儿的种种变化,禁不住感慨道:“牟儿真的长大了,待回去见了淳夏,老夫定要重赏于他。”

  “小牟争气,对得住二叔的宠爱,这一路,侄儿看在眼里,二叔对小来、小牟是时时言传身教,无论巫武还是兵事,过去可从没见您对哪位侄儿如此上心过啊!”

  戎胥来听族伯提及自己,挠头嘿嘿咧嘴道:“阿弟厉害,比我厉害!”

  “这么说起来,小君子牟习这察勘地形地势之法没几日,如今能学以致用,见微知著,天赋当真是了得啊!”

  正如几人所谈,戎胥牟这一路上,才被阿爷强拉着学起了兵行之道。

  也多亏习惯了察勘与思索,昨日才能识破周人诡计,如今想来仍心有余悸。

  回想昨日,一路上他便留意到许多不协之处,刚好在行伍休整之时,听到彭伯对阿爷提议丘底扎营之事。以他从阿爷处所学,孤山上、深谷下都非善地,彭伯自然是以丘下有溪流且风小为由,但与他的察勘两相对照,便疑心起彭伯的用意。

  此外谁也想不到,他的记忆极好,彭人虽过百,他竟能留意到大河后的一路,彭人每隔一段时辰,就会莫名少上一人。思前想后,决定对阿爷明言,由他这个沙场宿将来判断。

  “阿爷,孙儿曾在王学典册室,偶然读到一段武丁王好妃的卜辞,她曾率商师征灭大彭国。后来我问过滕老,他说彭祖篯(jian)叔铿,被大尧王封在彭地,建了大彭国。后来彭氏始终以夏臣自居,不服殷商,百年前被好妃带兵平灭了。国灭后有族人逃脱,彭伯也曾酒后说起,他便是大彭国的一支,迁到洛河之滨,于九祀前因战功被托王封方建国。”

  “牟儿说这番话必有所指,阿爷不如孙儿机敏,直说无妨。”

  “孙儿疑惑,彭伯入朝纳贡,庆贺羡王登位,是不是到得有些迟了?前日阿爷给孙儿讲了些西土山川地形,孙儿便想,彭国与咱戎胥之间群山阻隔,两部戎人异动的消息,他又是怎么获知的,戎人善马战,却不擅翻山越岭,那彭伯担心回程安危,想跟随阿爷,是不是有些过于紧张了?”

  “牟儿莫非怀疑他别有用心?”

  “其实孙儿也是后知后觉,之前这些也只是心中不解,直到先前过了三岔路,孙儿留意到大路越走越是干净。足印少些也还罢了,怎地车辙马粪也少见,与莘国一带所见相差甚大,莫非莘国车马都是往来于芮国的?但我见彭伯与有莘伯相谈甚欢,两国该是常年多有往来才对。”

  “会不会是为迎接彭伯回返,彭人特意清扫过?彭伯不是派使者回去过吗?不过清扫到数十里外也的确太过,又不见迎接的队伍,老夫不过是过路,又非商王嵬(wei)猎,不致如此劳民才是,看彭伯平日也无此等排场。难道当真别有用意,可究竟用意为何呢?”

  “确实有人清理过,而且所需的人数不少,但孙儿以为之所以清理,怕是地上留下过不该出现的车辙马粪,或是说远超常日的车辙马粪。”

  “牟儿是说曾有大队师旅经过?彭国国小,算上平民,也就四五千之数,会不会是彭人大举出行?”

  “阿爷,您是一叶障目,不见全山啊,若真是寻常出行,何需这般遮掩呢?要孙儿说,简直是欲盖弥彰!”

  “说得有理!会是甚么人呢?西土只有诸侯伯,大商并无常驻师旅,这般隐秘调动,会是何人,又因何故,总不会是为老夫而来吧?等等,这么一说,难道是……”

  “阿爷可记得彭伯因何功劳被先王册封的?”

  “十祀了,容阿爷想想,记得当时似乎是周季历征战西北各戎部……想起来了,彭伯曾率族人相助于周人,立下大功。原来如此,所以你怀疑彭国与周国暗中勾连,故意哄骗商王与老夫,只是彭伯有那么大胆子吗?”

  “孙儿也想不通,就算他感念周国先君的恩情,也不至拿全族安危来偿还。不过自从怀疑他,孙儿便暗中跟着他,却发现彭伯的过于小心,他在防备甚么,于是孙儿干脆凭借过人的耳力偷听,数十丈外,真的听到他与心腹的隐约对话,其中几次提起周伯与周兵。”

  “牟儿是怀疑周师已然到了彭国……若真是周国,倒也说得通,不外乎是冲老夫而来,数百里迢迢,自然不是来请老夫饮酒,怕是埋伏在彭国,等着取老夫项上人头啊。难怪彭伯那厮几次请老夫到彭国小住,美其名曰是伺候你娘诞子。看来彭国是万万不能去了,周昌那小子恐怕正张开嘴,待老夫送自己这头肥羊入他虎口呢!”

  “阿爷,周兵此刻怕是不在彭国。”

  “恩?那在哪里?”

  “该离咱们不远!”

  “甚么!牟儿看出了甚么?”

  “孙儿留意过彭伯最后一次遣派的使者,那使者已回返,算算时辰,倒也大差不差,可他所乘之马仍是去时之马。”

  “怎么说?”

  “若使者真的回过彭国,这马便要往返近百里,算算他离去的时辰,中途若不换马,那马早该疲累不堪,绝不是回来的样子,依然有股子精神头。因此孙儿断定那马实际往返之程并不远,中途还曾大量歇息。”

  “就算如此,为何不换匹马?”

  “怕是因马种的不同,担心被看出破绽!其实我等又怎知他彭国之马都源自哪里,当真是做贼心虚罢了!”

  “照牟儿的说法,周人的埋伏可能不远。彭伯提议丘谷扎营,这是给老夫挖好了坟墓啊!”

  “阿爷查探过,可有伏兵?”

  “自然命人前后详查了一番,周兵看来是不想立即突袭,或许在等待夜袭,倒是沉稳!难怪彭伯一个劲要将好酒献出,犒劳咱们将士。”

  “阿爷,周伯敢来,必有成算,那咱们是不是改道芮国?”

  “周昌小子心思细密,与他爹直来直去不同,难以揣测。芮国那边未必就没有埋伏,如今唯有撤回莘国再说。”

  “那咱么快撤吧!”

  “傻牟儿,咱绝不能马上退。这一退,周人必追,他们以逸待劳,衔尾而追,气势必胜。咱们两方联兵,顺风顺水的仗还好说,最怕败势下不能同心同德,那时恐有兵溃之危,阿爷就无力回天了。况且就算退入莘国,有周兵紧追在后,有莘伯又怎敢开城迎我等?”

  “难道阿爷想设计反杀周人不成?”

  “哈哈哈,不愧是乖孙,越来越懂阿爷!阿爷这叫将计就计,以有备攻无备。周师最强利器乃是车阵,但如今既在塬丘设伏,便只能舍长取短。老夫有千人精锐在手,今夜想法子赚他劫个空营,届时可反杀于他。”

  “都说姜还是老的辣,嘿嘿,若阿爷决定如此,那彭伯或许还真帮了咱们一个大忙呢?”

  “帮忙,甚么忙?”

  “一来帮阿爷稳住了周人,二来嘛,给您备好了反杀的利器!”

  “是甚么?”

  “酒啊!您看丘下都是山林,又有风,若是好酒配上柴草、油脂与帐幔……”

  “哈哈~到时为周人准备一座火营,牟儿厉害!老夫这就去与伊伯钧商议!”

  祖孙一番计议,之后戎胥伯便去寻伊氏安排一切,双方干脆将队伍中的上百彭人抓个干净,彭伯在伊氏严刑下,吐露了不少周彭密谋的细节。

  伊氏本就有火阵秘传,自然对火攻之计双手赞成,于是伊伯钧主导了结营布置。到得夜晚,更将那些彭人强行灌醉,换上戎胥与伊氏的服饰,成了前营的一个个诱饵。

  两族将领共同谋划了许多细处,伊氏或许在殷都日久,比戎胥一方更善拨弄人心,其间又安排了不少机巧之处,可谓算尽周人,才有了昨夜大破周兵的种种。

  小小年纪便能参与更引导了一场大胜,戎胥牟在回味中也不免洋洋自得,却不知周人已经卷土重来。

  他正沉浸在昨日回忆时,耳朵一动,听得后方急切呼叫之声,“娘似乎动了胎气,在叫痛?孙儿过去看看!”对戎胥伯打个招呼便拨马后行。

  伊伯钧一愣,支起拇指:“这距离有点远吧,我怎的甚么也没听到,小君子牟这耳朵同样不凡,也不怪彭伯与周伯会吃大亏!”

  ……

   明日便开启第五回,也将是戎胥牟孩童时代最后一回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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