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8章 主少国疑

2021-02-24 作者: 中丞佐吏
  第248章 主少国疑
  走在殿外的广场上,几位重臣不由回味起方才发生的一切。

  “少府,少府慢行···”

  缓步移向宫门处的人群中,张苍稍加快些脚步,追上了仍有些恍惚的少府田叔。

  “敢问少府:敖仓之米粮,如今确已在长安否?”

  听闻张苍的询问声,其余众臣亦不由自主的靠了过来,竖起耳朵,等候田叔的回答。

  缓过神来,田叔对张苍稍一拜:“敖仓之粮,自八月上旬已开始起运,强弩都尉除尚未班师之萧关材官校尉部,其余众者,皆随之。”

  “睢阳大军之运粮民夫,亦在此列。”

  “如今已抵长安之粮,便有四百万石之巨;睢阳、荥阳大军,以敖仓之存粮,得军粮五十万石。”

  说着,田叔又打了个寒战:“其余二百五十万石,亦于运途;敖仓之粮,当大抵已入函谷···”

  闻言,张苍终是长出一口气,语气也轻松起来。

  “如此,荥阳-敖仓一线,确如陛下所言,当无忧矣!”

  “哼!无忧?”

  张苍话音刚落,一旁的审食其便轻声一斥,满面怒容:“大战在即,诸侯不稳,陛下竟不与吾等老臣商议,便开敖仓之粮!”

  “敖仓者,乃负吾汉家江山社稷之重!”

  “陛下开敖仓也便罢了,诸位皆朝中重臣,非但未于廷议时出言相阻,竟还于此大言不惭‘关东无忧’?”

  言罢,审食其拂袖一斥:“依老夫之间,何止无忧,只怕吾汉家江山社稷,危矣!!!”

  见审食其突如其来的暴怒,众人稍一滞,便见郦寄出身。

  “左相。”

  一声招呼之后,郦寄似是并未发觉审食其面上惊诧般,又对周围众人拱手一拜。

  “一岁以降,陛下于妄臣之争,朝堂皆知矣。”

  “陛下未经廷议,便密调楚、飞狐之军,亦为时局所致;陛下亦已谢吾等。”

  说着,郦寄回过身,又向审食其一拜,温声道:“辟阳侯位左相之位,乃国之柱石,当知晓个中利害,何必如此挂怀?”

  见审食其愤然侧过身去,田叔也稍站出身:“丞相,敖仓之粮,确陈藏已久;若不替之,数百万石粮米徒损于仓,吾等亦担待不起啊···”

  “且夫敖仓之粮入关,可使齐贼无从祸乱天下;知敖仓已无米粮,贼当勿举兵攻荥阳,此于江山社稷,当有大利。”

  “及至丰沛,贼之所图者,不过划江而治于关东,亦或行叛逆以夺大位矣;齐王刘氏宗亲,唯免天下骂名,或勿敢惊扰高皇帝龙兴之所。”

  言罢,田叔亦是一拜:“陛下所谋虽略有瑕,然陛下年不过十五,于军阵之事能有如此知解,已然不易。”

  “还望丞相以江山社稷计,暂息雷霆怒火,助鄙人行主爵都尉之策于关中,以报效太祖高皇帝之恩德啊?”

  听着田叔一句句劝说之语出口,审食其的面色愈发扭曲,终是一拂袖,在众人面前露出一个傲娇的侧脸。

  “陛下未冠而临朝亲政,有如此乱命而卿公不阻,老夫深以为谬!”

  言罢,审食其便气冲冲转过身,向着东宫门的方向而去。

  “吾汉家以孝治天下,廷议过后,当至长乐以问太后安;老夫不敢乱国策,此便去也。”

  审食其远去的背影,随着一句阴阳怪气的‘忠告’,逐渐消失在了众人眼中。

  不过片刻,人群中又走出一道人影,略带些歉意的一拱手,便快步追随审食其而去。

  “太···”

  ‘仆’字还未出口,田叔便发觉手臂上,传来一道不小的力道。

  侧目望去,就见张苍紧攥着自己的手臂,微不可见的摇了摇头。

  一旁,刘不疑颇有些忧虑的来到郦寄身前:“辟阳侯迁丞相一事已有定论,中尉何以再呼‘左相’之称,徒生事端?”

  却见郦寄郑重的摇了摇头,将目光撒向了张苍身上。

  “北平侯亦以为,辟阳侯所羞恼者,乃吾‘左相’之称邪?”

  此言一出,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驻足远眺,望向陈濞、审食其所去方向的张苍身上。

  只见张苍无奈的长叹一口气,对众人拱手一拜:“今日陛下召见吾等,乃议睢阳战事,本非廷议。”

  “然左相以孝之名,欲往长乐朝太后;老夫以为,吾等亦当至长乐为好。”

  言罢,张苍缓缓直起身,语调中带上了些许忧虑。

  “若不然,只怕是落人口实,以劾吾等枉顾孝道,坐实吾等‘不谏天子’之名···”

  张苍话一出口,再结合离去的陈濞和审食其,以及这段时间的流言,众人纷纷明白过来。

  ——审食其在意的,根本不是刘弘调敖仓之粮,也并非是此事没经自己之手!

  审食其这突如其来的怒意,只怕是来源于宫中传出的那则讯息···
  “唉···”

  “区区内史之位,竟使堂堂相宰大动肝火,不惜以天子年幼之名,欲谗言以误太后···”

  “也不知吾汉家朝堂之争,何时能尽啊···”

  暗自悲叹着,张苍正要带领众人前往东宫门,就见一侍郎快步前来,对众人拱手一拜。

  “陛下口谕:御史大夫、少府二公暂留,于清凉殿后殿陛见。”

  ※※※※※※※※※※※※※※※※※※※※

  坐在后殿外的一座凉亭内,刘弘将手中绢书放回矮几之上,手指规律的叩击着案几,似是在思虑什么。

  不片刻,张苍和田叔的身影,便出现在了凉亭之外。

  “陛下。”

  见二人前来,刘弘稍稍坐正了些,面色却远比方才军议时随意。

  “且安坐。”

  待二人跪坐于筵席之上,刘弘稍一挥手,示意王忠将几上绢书递过去。

  “代王启程入关之时,朕曾令卫尉丞远赴代北,以替代王南下所留之边墙空缺。”

  “上旬,代北来报:故韩王部遣使南下,以呈此疏。”

  刘弘话音刚落,正观览着绢书的张苍面色稍一紧,片刻前尚还随性的面庞,顿时染上庄严之色。

  “陛下,韩王部欲南归汉室,此于吾汉家大有裨益!”

  言罢,张苍便正身危坐,将手中绢书递于身旁的田叔。

  “自太祖高皇帝御驾亲征,反陷白登之围始,吾汉家便久受战马、牧畜奇缺之苦!”

  “先孝惠皇帝之时,狄酋冒顿更以国书辱吕太后者甚矣;然吾汉家之军多以材官、战车以充之,于匈奴战,多陷于困顿。”

  “韩王部之降匈奴者,亦乃白登之时;今已数十载,其部众当多熟牧术,得韩王部,吾汉家当可有蓄养马匹、牧畜之力,以建骑军矣!”

  将个中利害一一道明,张苍庄严一拜:“臣恳请陛下,准韩王部南归之请,以全吾汉家骑卒之短!”

  一旁的田叔也大致看过绢书内容,同样一拱手:“臣附议。”

  见二人这般郑重其事的模样,刘弘淡笑着摇了摇头,语带调侃道:“朕尤未至如此,北平侯倒甚是急切啊?”

  调侃之语,却并未使凉亭的气氛复归随和,张苍仍旧是那副严肃的模样:“事关吾汉家军国大事,亦关乎太祖高皇帝白登之耻、狄酋书绝悖逆之辱;臣不敢怠慢!”

  见此,刘弘也只好面容一肃,稍一拜:“太祖高皇帝白登之围、吕太后遭书绝悖逆之耻,朕自不敢忘。”

  “吾汉家骑军之缺,朕亦日思夜寐,以寻解困之法。”

  说着,刘弘话头一转,眉头稍稍皱起:“韩王南归,于吾汉家自是利者多也;然个中之事,尚需缓议。”

  见刘弘如此反应,张苍也稍微冷静下来,沉吟片刻,便道:“可是韩王···有何条件?”

  刘弘苦笑着点了点头:“韩王虽言欲归汉,然其所求者,朕颇为迟疑啊。”

  “韩王言其部众久居草原,唯善畜牧之道;若入墙以事农,恐力有未遂。”

  “故韩王意,聚部众驻北墙左近,勿事农耕,而复行畜牧之业。”

  说着,刘弘不着痕迹的轻喃一声:“且今汉室已绝异姓而王之例;韩王当作何处置,亦为朕之所虑···”

  听刘弘说到韩王打算继续率部放牧,张苍本打算开口,待等听到刘弘那声呢喃,不由止住话头,暗自筹谋起来。

  刘弘虽然没说太明白,但张苍却是明白了刘弘话中深意。

  ——韩王,只怕是提了‘回到汉室仍为韩王’的要求!

  光此一事,就足以让张苍暂时压制‘迎回韩王’的冲动,转而去考虑解决之法了。

  自高皇帝刘邦在晚年扫灭燕王臧荼、楚王韩信、淮南王黥布,罢黜赵王张敖以来,汉家就已经在异姓诸侯的问题上达成了共识:非刘氏,不得王!
  如今整个汉室,也就只长沙王吴臣一系,是异姓而王者。

  就这,还是因为长沙的地理位置,防备百越的职能,以及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历史遗留问题之缘故。

  如今居于幕北草原的韩王部,也正是白登之围时,被刘邦御驾亲征以镇压的韩王韩信的后代。

  如今的匈奴韩王,更是曾经的‘汉韩王世子’。

  这样的背景下,韩王率部回归汉室,绝无继续以‘韩王’之名存在的可能!

  ——不出意外的话,汉室,不可能再有‘韩王’这么一号人物了。

  除此之外,为了保证韩王此次南归是真的归附,而不是以归附之名,行间作之事,其部众非但不能被安置在长城之外,还要潜入长城以南千里以上,离边墙越远越好。

  而内迁韩王部后,为了保证韩王及其部众不会作乱于内陆,又需要将其打散···

  林林总总算下来,汉家‘绝不退让’的原则,就与韩王的要求有三处分歧。

  如果不解决好这几庄分歧,那韩王部南归汉室之事,很有可能会胎死腹中。

  想清楚这些,张苍的情绪便淡定了下来。

  “依陛下之见,此时该当何如?”

  闻言,刘弘亦是郑重其事道:“韩王之所请,虽略有失当之处,然并非无以言商。”

  “韩王之随从部众,自不可安之于边墙,当遣散至各郡县,以落户为农。”

  “及至韩王所言之‘久未事农’事,亦不必当真——韩王降胡不过十数载,言其部众已忘农事,不足信也。”

  言罢,刘弘托起茶碗稍润润喉,继续道:“于韩王,朕亦可侯之;今吾汉家无有异姓而王者,此事当可于韩王言说。”

  “倘韩王不足,则可侯韩王诸仲季,以安其心。”

  将心中的看法一并道出,刘弘终于提出了自己的迟疑:“朕所忧虑者,实乃太祖皇帝夕日之誓言!”

  “朕祖高皇帝白马誓盟者:非刘氏,不得王;非有功,不得侯。”

  “除韩王之王号,自因此故;然韩王于国朝无功,朕侯之,恐有违高皇帝遗志···”

  言罢,刘弘做出一个纠结的表情,烦躁的接过王忠取回的绢书,继续观览起来。

  见刘弘这般模样,张苍暗中苦涩一笑,表面上却做出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

  “若陛下所虑者,唯太祖遗训,臣以为,此事或易也。”

  见刘弘果真做出一个‘愿闻其详’的表情,张苍便将自己的看法道出。

  “太祖高皇帝白马誓盟者,非刘氏不得王,此自乃国策,无从擅动;若韩王欲归故土,则其王号定当除之,此事勿容异议。”

  见刘弘点点头,张苍便继续道:“然非功勿侯者,臣以为,却非未立武勋,便全然不得为侯。”

  言罢,张苍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刘弘地表情,见刘弘没有不快之色后,才放下心中疑虑。

  “夕者,萧相国受太祖高皇帝之命,以铸长安四墙,及未央、长乐两宫。”

  “待诸事毕,未央宫督造阳城延,便以督建未央之功,而得吕太后以梧侯之爵所封赏。”

  “梧侯之功,并非于军伍,亦未凭武勋;然以功得侯。”

  “此何也?”

  “乃梧侯有功于社稷,有功于宗庙也。”

  说着,张苍将手握成拳,在面前矮几之上微一叩:“固臣以为,凡于国有功者,皆可侯之,以嘉其功。”

  看着张苍面色如常的道出‘高皇帝所说的功劳,并不只是武勋’一说,刘弘暗地里笑开了花!

  非有功,不得侯——这里的功到底指什么,整个天下的汉人无一不知,无一不晓。

  ——军功!
  有敌酋首级为凭,军中监官为证的,毋庸置疑的武勋!
  至于阳城延以督造未央宫的功劳,受吕太后封以梧侯一事,撇开这是个例不说,其受封的时间背景,也十分微妙:恰恰是吕太后遍封吕氏子弟为王侯之前。

  与其说阳城延得封梧侯,是因为督造未央宫的功劳,倒不如说,是吕后想要遍封吕氏子弟为王侯,而先封朝臣、百官乃至于阳城延这样的匠人,以堵悠悠众口。

  当是时,张苍就已经是御史大夫了!
  对于个中内由,张苍的了解程度,绝对比刘弘还要深。

  在这样的前提下,张苍却仍旧以梧侯阳城延为例子,以佐证其‘没有军功也能封侯’的论点···
  只能说,作为历经秦汉两朝,秦始皇、汉高祖、惠帝,及前、后少帝五位君王的老臣,张苍的政治敏感性,敏锐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

  ——阳城延得封梧侯,自然是吕后为了遍封诸吕,而刻意破坏‘非功勿侯’的传统。

  但现在,刘弘坐稳皇位之后,吕后的正确性和神圣性,就不是历史上那般脆弱了···

  历史上的吕后遍封诸吕,那是‘滥用权力以谋私利’,那是祸患国家!

  现在?

  在刘弘坐稳皇位的前提下,吕后所做的每一件事,都必须得出‘为江山社稷计’的动机!

  所以,张苍说的没错:阳城延能因为督造未央宫的功劳得侯,韩颓当,也能凭借‘率部回归汉室’的功劳,被刘弘封为彻侯。

  至于刘弘为何要如此大费周折,非要张苍亲口说出此事,就是吕后和刘弘之间的尴尬关系了。

  作为孙子,刘弘出于孝道,天然需要回护吕后的生前身后名;但作为封建时代无所不能的皇帝,刘弘又不能太过明显、太过刻意的去为吕后洗白,往吕后脸上贴金。

  而吕后遍封诸吕为王侯一事,又是无论如何都无法洗清的污点。

  所以,在与此事相关的话题中,刘弘最好的选择,就是不发表看法。

  若不然,刘弘为吕后说好话,就会有凭借君权‘篡史’的嫌疑;说吕后坏话,更将背负‘不孝’的骂名。

  偏偏‘非功勿侯’的传统,刘弘又不想打破;但要想让韩颓当如历史上那般回归汉室,就需要临时‘破例’一次,让韩颓当兄弟无功而得侯···

  错综复杂的关系,使得刘弘只能寄希望于此事,由臣子提出,自己再顺势‘纳谏’。

  就如张苍此时提出梧侯的例子,刘弘就可以顺势封韩颓当兄弟为侯;这样,即可为吕后遍封诸吕一事稍作洗白,也可以不破坏‘非功勿侯’的传统。

  待将来,若出现没有军功,只凭身份血脉就想要得封侯爵的乐色之时,刘弘就可以桌子一拍:太祖高皇帝白马誓盟,非有功不得侯!

  什么?
  弓高侯无功得侯?
  奥~那是御史大夫相劝于朕,朕又年幼,方行差就错~
  然诏命已下,为君者岂能朝令夕改?
  嗯,随时准备甩锅这项技能,刘弘已经掌握的越来越熟练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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