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1.第819章 血诚遍染万朵樱（十二）

  第819章 血诚遍染万朵樱（十二）

  对于宫城之外的那些暴怒市民，对那些“天诛國贼”的刺耳口号，来自高野山的人们理所当然地选择了无视。

  只有一段段经文，一声声真言，低低响起，应和着高野山方向那越来越明亮的佛光。

  佛光中，隐隐有一尊古佛显现而出，古佛的身躯莹澈如琉璃，完全通透而看不到任何脏器组织，更不要说是一丝杂质。这尊古佛手托药钵，钵盂中有香花、芳草、佳果、灵芽无数，只让人望一眼便觉得心情安适。

  在古佛身旁，有两位菩萨头戴镂空玲珑的金冠，手中捧着青莲与白莲，莲上各托着日轮与月轮。

  手捧莲花日轮的菩萨，通体朱红，却不像是火焰般灼热的红色，给人以暴烈的感觉，反倒像是最上等的海中红珊瑚一般，透着股丰润如水的圣洁感觉。

  而另一位捧莲花月轮的菩萨，则是通体白皙洁净，仿佛是一块毫无石絮的白玉。

  正是药师琉璃光如来与日光遍照、月光遍照两位大菩萨的本尊法相。

  在药师琉璃光如来之外，又有六尊古佛现身，古佛之外是八尊大菩萨，再外围是药师十二神将与他们的眷属。

  或者是身上除了璎珞垂珠、再不穿什么衣物的古印度国王，或者是愤怒如恶鬼、头发纠结飘扬、骑着各式动物的怒面金刚，或者是生着禽兽头颅却有着人类身躯、打扮得象平安时代小官吏的仆从们。

  或庄严，或妩媚，或狰狞，或可怖，种种神佛身影，遥遥地浮现在宫城上空。

  那巨大的身形，渐渐扩张开去，只在皇居广场前给人们留下了光幕间的一丝衣褶，看不到旁的物事。

  而对于人类的双眼而言，这样的光明太过于强烈，于是也就很难捕捉到光线中真实的形象。

  至于神迹云云……

  已经是昭和时代了，叫受了很多年教育的人们再单纯地相信什么神迹，那也未免太强人所难了些。

  太阳即将落下的时候，已经做了好些年不夜城的东京，却在一片灿烂的光华之中。

  占据了皇居广场的人们越来越多，但是对于广场尽头的宫城，对于御苑之中那些隐隐可见的僧人，那些自认忠诚于帝国、忠诚于天皇的人们，只能暴怒连连却束手无策。

  他们只能看着御苑中光明大作，然后一连声地痛骂那些非国民的僧人，居然在宫城中毫无敬畏地施放着舞台灯光效果，把神圣崇高的宫城变成了宝冢的歌舞剧表演秀现场。

  但就算如此，这些义愤填膺的好市民，也不敢翻阅那低矮的御苑围墙，闯入宫城之内，掀翻那些可笑的护摩火坛，把那些非国民的和尚痛打一顿，剥了他们的袈裟，押着他们在东京都的每条街区上巡回展览。

  原因无他，只是因为——

  那里是天皇陛下所居住的地方啊！

  仅仅这一条，就让忧国忠君的人们不知道如何是好。

  比起这些光凭着热血上头，却从千年前的祖先那里起，就不知道真正的抗争为何物的东京市民。

  更有行动力的近卫师团、第一师团，仍然在不断地准备着。

  比起中桥基明这些满腔维新志愿、视财阀和政阀们为死敌的年轻军官，神内大尉作为一名前情报官、特高课的精英，反而更加地老练而果断。

  东京都警视厅完全没有想到，会在这个关头被一位来自特高课的大尉，与一队气势汹汹的士兵所造访。

  警视厅的高官们早在自己的情报不被内阁重视的时候，就已经萌生了怯意。在看到今天的新闻号外之后，又联系不上首相，于是以警视总监大野为首，所有能负责人的成员，也都早已提前离开了东京都警视厅。

  而余下的那些警视们，只能在神内大尉面前不断地鞠躬，没有丝毫抵抗地被接管。

  紧接着落入神内大尉掌握的，是东京都的广播电台——东京都中央局。

  直到确认这两大要地完全被控制之后，神内大尉才如释重负地微微呼出一口气，然后转向身旁的年轻军官：“治安机关与宣传机关已经被我方掌握，接下来，才是爱国的军中男儿需要开始行动的时候啊！”

  对于他的话，一直跟随着这位特高课精英行动的中桥基明早已经敬佩万分，此刻这位军中秀才坚定地一点头：“神内阁下，请放心，近卫师团和第一师团一定会诛灭所有寄生在帝国肌体内的蠹虫，给帝国带来一次浴火涅槃的昭和维新！”

  ……

  ………

  “昭和维新？”

  坐在空无一人、还未完工投入使用的国会议事堂顶部，仙术士早已拿掉了巫师胡子和神官衣帽，一手握着闪动银色符文的渔鼓，一手拿着一本军中小册子，轻轻地感慨道：

  “把那个著名的千年吉祥物家族，当成是神灵来崇拜，然后根据不靠谱的天照大御神和天孙下降故事，得出‘凡太阳照耀之处皆为皇国’的理论。这种梦话一样的国家神道，还有从丰臣秀吉以来莫名其妙产生的征服世界的野心，固然是荒诞得让人只想发笑。可是按照北一辉的那些奇谈怪论开始行动，还有这些面对着不公正的社会，愤怒却无力、最后只能用枪口来与社会对话的青年，同样让人感慨。”

  “昭和维新胜利之后，在一个由天皇直接领导的社会里，所有人都亲如一家。没有了财阀，也没有了政阀，大家都成了兄弟姐妹，而天皇就是所有人的家长，由天皇来负责安排一切，平均而且快乐。”

  念完了这段话，仙术士手中捏着的那本署名北一辉的军中小册子瞬间炭化成灰。

  那本小册子里有很多妙笔生花的文章，直斥这个看似开化的封建国家那些浓重的黑幕，最深沉的丑恶，很能够撩动人心，让血还未冷的青年士兵决意为他们所爱的国家去死。

  “但是太蠢。”

  仙术士的声音回荡在没有国会议员的国会议事堂，带着懒洋洋的嘲讽：“天皇不管是做吉祥物，还是做真正的皇帝，那么就永远只会站在财阀和政阀那一边。幕末的血腥厮杀，本质上只是德川幕府和地方强藩的争权夺势，最后的结果也不过是萨摩藩出身的明治元老们，取代了德川家康的子孙而已。”

  这时候，他转过头，望着那尊双脚已经占据整个皇居广场的药师琉璃光佛虚影，冷哼一声：“为了反对幕府的权威，于是不得不打出尊王攘夷的口号，结果却让千年的吉祥物家族重新掌握了皇权。明治维新最大的受益者，不是五摄政和九清华这些曾经的扑街公卿，也不是突然窜起了的财阀与政阀，而是俨然成为这个国家主人的皇族们。”

  “昭和维新的目标，是明治维新的受益者，而明治维新最大的受益者，便是统治这个国家的皇族们，他们与昭和维新要打到的财阀与政阀本身就属于一体，那么‘反贪官不反皇帝’？那结果只能是被打着各种漂亮旗号的人们所糊弄，最后只留下柏油路面上糊底的血迹，为自己的愚蠢做一个注脚。”

  “何况你们的手段也不怎么漂亮。”

  “公忠奉国，无私奉献，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无限的对亚洲人民的解放中去。然后中日亲善而一家混同，作为想象中的解放者，把马靴踩过松花江，踩过山海关，踩到南京？最后的结果呢——大家一起在那个名为天皇统治，实际上由军人操纵的国家里过着幸福的生活？”

  说到这里，仙术士的脸上终于带上了一丝厌恶。

  “一边是无耻的混蛋，一边是天真的白痴，虽然看上去天真的白痴似乎还有些值得人喜欢的地方，但是论起破坏力来，白痴丝毫也不比那些混蛋们差什么。”

  说完这句话，他抖了抖手中残存的纸灰，随即振衣而起。

  那件洁白的赛马礼服染上了青蓝水色，却不再似山溪一般清浅，唯有水光依然滟滟于鲛锦之上。

  那一头乱发瞬间梳理齐整，隐带青紫光泽的黄竹冠将发丝束起，顿时流露出一丝世外出尘之意。

  青溪道服现，浮筠竹冠出。

  肩上负着剑囊的仙术士向着天空抛出了一枚青玉双鲤佩，寒云漫卷之间，青鲤紫云车骤然降落在仙术士面前。

  踏上了这座只属于下元太一君的云车，仙术士将一应感慨都沉淀下去，只是挥了挥手：“走吧，来看那些忠勇于这个帝国的年轻军人们，能为了他们心中的理想奉献到哪一步。”

  ……

  ………

  比起皇居广场上的混乱，宫城之内倒是依旧安静。

  天皇裕仁的叔祖闲院宫亲王，这位在陆军中威望卓著的皇族前辈，一脸铁青地看着御苑外的景象。

  从护摩坛上升起的佛光，可以阻碍他的视线，但是那些兴奋过头的口号，却连宫城之内都听的一清二楚！

  现在还只是一些血冲大脑的市民，但闲院宫亲王身为陆军前辈，又是军部中多年以来的皇族代表，他的资历与见识都不是寻常军官可比。

  陆军这些年来，已经变成了一头有自己思想的怪兽。作为考试精英的大本营参谋们，已经显露出一种与军队体制格格不入的文官气质，而就是这些没有带过几天兵，没有一点军事主官经历的参谋们，凭借他们军中精英、大本营参谋的地位，一个个都自比是未来的陆军大臣，在军中恣意胡作非为，而根本没有人敢于制止他们。

  在精通汉学的闲院宫亲王看来，这些大本营参谋，就像是西边那个国家宋明时代的新晋精英文官一样，完全缺乏对上级的服从精神，更谈不上是合格的军人，时时刻刻就为了在进军陆军大臣宝座的路程中搞个大新闻出来。这种参谋独走，还不同于幕府时代的下克上，反而带着科举文官般的气质，偏偏现有的大本营制度，本来就是将这些人视为陛下的近臣，分享了皇族的光荣，根本没有制约他们的有效途径。

  就连闲院宫亲王自己，作为皇族中的陆军派，他也必须确保陆军的利益与皇室的权威，而时常被这些无法无天的参谋们所裹挟。

  外交官们经常地抱怨要为军部的独走行动收拾善后，然而军中的大佬们，或许可以在仕途上压制一下少将级以上的高级军官们。但对于这些佐级军衔的参谋却没有什么好办法。甚至很多时候，陆军一贯的护短行为，连送这些参谋上军事法庭都办不到。

  因为他们是大本营参谋，把大本营参谋送上军事法庭，就等于否定了大本营的权威。因为大本营在天皇的领导下，而身为现人神的天皇是不会犯错的，更不会任用这样的奸贼。如果审判了这些参谋，就等于是否定了天皇万能的政治神话。

  这真是一个存在天皇，而又把天皇当成现人神的国家里独有的怪圈。

  佐级的参谋们已经是这种德行了，下级军官和士兵又在荒木贞夫和真崎甚三郎的有意拨弄下，一个个都成了激进派，成天地大谈“昭和维新”，到处对士兵宣传家乡的惨状。

  对于这股暗流，闲院宫亲王也不是全无防备——把近卫师团和第一师团这些扰乱军心的家伙朝关东军方面丢过去，让他们为皇国的对支那战场贡献生命就可以了。民间有再多的不满，在战争面前也只能避道！

  但是还没有等到闲院宫亲王有所行动，事态变化就如此让人猝不及防。

  高野山这个庞然大物突然地干涉到了皇国的中枢，随即犬养毅和高桥是清这些一贯与军部对立的政客就倒向了高野山一方。

  作为皇族与陆军前辈，他本来应该居于超然的地位，但是当今的天皇、他的侄孙，实在是一个荒唐轻易的统治者，在高野山控制了宫城的当下，还敢寄望于皇道派所掀起的这场兵变！

  他就没有想过，除了他们这些皇族长辈，他还有一个弟弟，那位很得下级军官好感的秩父宫亲王正在军中虎视眈眈？

  所以本来收到了兵变消息的闲院宫亲王，可以到他的私人别墅去暂避风头，老头子还是坚持留守在了宫城之中。

  别的不论，至少要确保皇族的权威能在这场风潮中最大限度地不受侵害！

  高野山的僧人与天皇家族是打过很多年交道的，高野山御室派更是和天皇家族有着深厚密切的关系。所以按照高野山一贯的处事风格，倒不用担忧这些僧人会做出什么不利于皇室的举动。

  但是那些皇道派的军官就不同了，按照他们的理想，只要保留一个名叫天皇的象征就可以了。就算下级军官们还存有对天皇的敬畏，荒木贞夫和真崎甚三郎也一定会把由他们统治的新军部变成昭和时代的幕府，而让皇族再一次跌落尘埃。

  那么倾向于哪一方，不是很明显的事情了么？

  长廊中隐隐传来了瓷器被砸碎的声音。

  闲院宫亲王知道那是裕仁在发泄自己的不满，而这位至高无上的现人神训斥侍从武官的声音连他都听见了：“朕的国民正在反对那些非国民，朕的军队却不敢消灭劫持朕的敌人，皇国忠勇的将士都到哪里去了？”

  ——看来永田铁山给陛下灌的致幻药还在起作用。

  闲院宫亲王微微地一摇头，心中叹息着，皇道派固然都是些不忠于皇族的非国民，但是统制派的这些秀才们也是想当然！

  荒木贞夫和真崎甚三郎还是陆军大臣和大本营参谋部副部长，他们有足够的资历和权威去阻挠统制派一切的军事调动。光凭统制派掌握的宪兵部队，根本没有实力去弹压近卫师团和第一师团的兵变。

  而对外联络其他师团？东京的这场暴雪，就足够拖延外援的脚步。

  那么在外援到来之前，东京都的天都要被这些兵变部队翻过来了。

  至于海军……海军大臣大角岑生，只要确保海军的权益不会被波及，那么这个嘴上叫得响亮却没有什么迫力的家伙，只会在一旁当观众。

  闲院宫亲王很想对他那个天皇侄孙喊一声：“陛下，难道还没有看清楚谁是我们的敌人么？不是高野山，而是这些皇道派的马鹿！”

  然而这位皇族老将最终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重新巡视了一遍宫城内的防御。

  ……

  ………

  近卫师团和第一师团的士兵们，在皇道派军官们的动员下，已经完成了最后的作战准备。

  一支支军容整齐的部队，仿佛是去参加阅兵一样，开始走出驻地。

  中桥基明这位天生的演说家，正在向这支汇流的部队进行最后的动员：

  “诸君，记得你们被卖到南洋姐妹么，记得你们变成了鬼域的故乡吗？我们的亲人，在财阀的压榨下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但工资却不足以维持一家人的生存！粮食被低价收购，国民却没有足够的口粮，财阀们毁灭了农村，又将工人们大量裁员！”

  “这个国家的财阀和政客们，就干着如此伤天害理的勾当，而天皇陛下就被这些非国民所控制着！诸君，为了达成昭和维新的理想，我们要用我们的生命，将这些國贼从陛下身边清理干净，哪怕是死，也要记住，我们的血是为了这个国家而流的！”

  在他慷慨激昂的演说中，远远地传来了鼓声，瞬间就将这团火星放大，点燃在了每个军人的心头。

  扛着步槍的普通士兵，挎着军刀的年轻军官，化成了一道铁流，朝着东京的各个地段蔓延而去！

  此刻，时针正指向了十二点方向，九月十七日过去了。

  “后世历史学家，将以九一八兵变，来命名这场东京不祥事件吧。”

  云空之上，丝毫不为药师琉璃佛光所扰的仙术士好整以暇地说道。

  说完这句话，仙术士的目光却转向了那道药师琉璃佛光向天空蔓延的方向，微微一蹙眉：“高野山方向到底在搞什么鬼？汇聚了这样多的佛光，到底要做什么？”

  ……

  ………

  高野山中，一重重佛光交错，一尊尊法相显现，光明中，就连山中的动物们，也无比驯服地伏跪于地，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在灿烂的光明之中，没有人发现，位居高野山最深处的奥之院，那供奉着高野山初祖、弘法大师空海肉身佛的灵庙中，有一个小小的女孩，身穿洁白的僧衣一步步朝着根本大塔走去。

  女孩的手中捧着一朵莲花，莲花之上是一枚晶莹的宝珠。

  然而仔细看去，那并不是宝珠，而是一团莹澈的光，光团中安放着一柄纯金的金刚宝杵，宝杵是密法僧常用的三钴杵样式，但是在金质的表面却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包浆，看上去已经很有些年头了。

  随着一声声梵音，小女孩就这样缓缓地走向了根本大塔，沿途间，那些居于胎藏界曼荼罗中的诸佛菩萨法相，见着这个小女孩和她手中的莲花，稍一沉默，便合掌为礼。

  香华如雨，洒落在小女孩的身上，沾于僧衣，遍生甘香。

  然而却无一瓣天降香华，能沾染于莲花金杵之上。

  胎藏界曼荼罗中千百神佛，注视着那莲花金杵，面露喜乐安详之态，纷纷合掌赞颂：

  “南无无量宏愿遍照金刚。”

  “南无秘密庄严遍照金刚。”

  “南无理趣等摄遍照金刚。”

  停顿了片刻，诸佛菩萨同声欢喜赞叹：“南无弘法大师遍照金刚。”

  遍照金刚便是高野山初祖空海上人的密号，而此刻那小女孩手中捧着的莲花金杵究竟代表着什么？

  豪斯霍费尔博士站在紫铜莲台上，望着山路上缓步行来的小女孩，有些戒备地说道：“那金刚杵是什么？”

  高野座主面上宁定，安详回答道：“是当初弘法大师在学成密法之后，向高野山方向投出的随身金杵。以此金杵为证，降伏了高野山的两位大明神，以毗卢遮那加持神变力催灭了此间邪魔，方才成就了高野山。今日，鄙山上下请大师领受弘法大师慈悲之愿。”

  说到这里，高野座主微笑不语，合掌同赞：“南无弘法大师遍照金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