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第52章 水手森巴(2)

2015-06-30 作者: (法)大仲马 著 王巨成 改编
  船上都不说话了。像弗朗兹这样明白事理的人,都会知道现在这种情况不见得危险,但不能说不严重。他现在是孤身一人,四周一片漆黑,又置身于大海之中,跟他在一起的水手都不知道他是谁,没有任何理由要尽忠于他,但他们知道他腰里缠着几千法郎,另外,且不说是出于羡慕,至少是出于好奇,他们屡次拿起他的几枝枪左看右瞧的,当然,这些武器也是漂亮。再说,他上岸登上这小岛,可是除了这几个水手之外再没有别的人陪他,而这小岛,名字倒是很有宗教的意味,但有这帮走私贩子和强盗在,看来能给弗朗兹的款待,只能是基督在髑髅地《圣经》中基督受难的地方。得到的款待了。况且,船直往水底沉的那种故事,他在白天听来觉得不过是言过其实,但在夜里想来似乎很有可能。所以,处于这两种危险之中,虽然可能只是一种臆想,他已是眼不离那几个水手,手不离自己的枪了。

  这时船员又扯起帆,小船在刚才来回走过的航路上行驶。现在弗朗兹对黑暗已有点适应了,能看清小船正贴着巨大的花岗岩走,接着船又一次驶过一个峭壁突出的岩角,他看到了火光,比刚才亮多了,周围坐着五六个人。火光一直照到海上差不多百步远的地方,加塔诺让小船贴着光,但又不离开黑处,然后当船行到火光的正前方的时候,他把船头对准火光,猛地冲进光环,一边唱起一支渔歌,他一人唱一段,其余的水手齐声和一段。歌声一起,火堆边上坐着的几个人立即站了起来,朝岸边可以停泊的地方走去,眼睛紧紧盯住了那小船,显然是在判断来者的实力和意图。不一会儿他们似乎觉得检查得差不多了,除一人仍在岸边站着外,其余的人都回到篝火边上坐下,火上正烤着一整只小山羊。小船离岸边20来步远的时候,站在滩头的那个人像哨兵遇见巡逻兵一样,机械地端起马枪,用撒丁语喊了一声:“哪一个?”弗朗兹镇静地给他的双铳火枪上了膛。加塔诺和岸上那人交谈了几句,弗朗兹根本听不懂是什么意思,不过显然是在说他。

  “阁下,”船长问道,“您是愿意通名报姓呢,还是隐姓埋名?”

  “我的名字绝对不能说出来,”弗朗兹说道,“只说我是法国人,乘兴游览玩玩。”

  加塔诺把这答话传了过去,哨兵对坐在篝火边的一个人吆喝了一下,那人立即站起来,走到岩石后边便不见了。谁都没有说话,好像各人都在忙自己的事,弗朗兹忙着收拾上岸,水手忙着收帆,走私贩们则忙着烤他们的小山羊,看上去好像谁都不在意,实际上都在打量着别人。突然,那个走开的人从他刚才走开的那个地方的对面回来了,用头向哨兵示意,哨兵朝小船转过身,简简单单地喊了一声:“S`accommodi”。意大利语中的S`accommodi是翻译不出来的,意思很多:请过来,请进,欢迎您,请像在自己家一样,您是主人,等等,这跟莫里哀引用的那句土耳其话一样,使那些醉心当贵族的资产者大吃一惊,因为短短的一句话竟包含着那么多的意思。

  水手们不等再喊第二遍便使劲划了四桨,小船靠上了岸,加塔诺一跃跳上岸,同那哨兵低声交谈了几句,其他几个水手也陆续下了船,最后才是弗朗兹上岸。弗朗兹自己背了一枝枪,另外一枝由加塔诺拿着,马枪则由一个水手拿着。他那一身打扮半似艺术家,半似花花公子,没有引起这些东道主的任何怀疑,也就没有唤起任何不安。他们把小船在岸边拴好,然后向前走了几步,想找个舒适一点,可以露宿的地方,但看来他们正要走过去的那个地方不合当哨兵的走私贩子的心意,只听得他朝加塔诺大声喊道:“请你们别在那儿。”加塔诺结结巴巴地说了声对不起,也不坚持,转身向对面走去,这时两个水手在篝火上点燃几支火把,准备照路用。

  他们大约走了30步,在一小块空地上停下,空地四周全是岩石,上面挖了一些可能当座位用的小坑,有点像战士蹲着警戒用的坑穴。四边是一片腐植土,长着几棵矮矮的橡树和几丛密密的香桃木。弗朗兹把火把朝地上照去,看到一堆灰烬,他就清楚了,自己不是第一个找到这块舒适平地的,这可能早已是基督山岛上来无影、去无踪的游客常到的栖息地。他原先准备遇上什么麻烦事的,现在却丢置脑后不顾了。他一踏上这块陆地,一看到这些东道主的架势虽不友好,但也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原来的担忧都已烟消云散,旁边篝火上正烤着的小山羊香味扑鼻,他现在的注意力已转到食欲上了。他把这新情况稍稍向加塔诺提了两句,加塔诺回答说,弄顿饭晚太容易了,船上有面包,酒,6只山鹑,只要生起一堆篝火,就可以烤着吃了。“而且,”他接着说道,“假如阁下觉得这小山羊的香味馋人,我可以给他们两只山鹑换一块山羊肉。”

  “可以试试,加塔诺,”弗朗兹说道,“你真是生来就是经商的高手。”

  这时水手们已捡了好几抱的欧石楠和香桃木以及橡树的青枝,点着了火,升起一堆很像样的篝火。弗朗兹一边闻着山羊肉的香味,一边不耐烦地等船长转身回来。船长转身回来,然而朝弗朗兹走去的时候一副忧心忡忡的神态。

  “怎么样?”弗朗兹问道,“有什么消息没有?他们是不是不肯收我们的东西?”

  “正相反,”加塔诺说,“他们首领听说您是法国青年,就请您去同他一起用晚餐。”

  “好呀!”弗朗兹说,“这首领倒是个很有教养的人,我看没有什么要拒绝的,再说我可以把我的一份晚餐带去嘛。”

  “噢,问题不在这方面,他有吃的东西,而且绰绰有余,问题是他请您去他住的地方得附带一个很特别的条件。”

  “去他住的地方?”青年问道,“难道他在这儿盖房子了吗?”

  “那倒不是,不过听那些人说,他住的地方反正是很舒服的。”

  “那么,你是认识这位首领的了?”

  “听说而已。”

  “说他好还是说他坏?”

  “好坏都有。”

  “见鬼!是什么条件呢?”

  “您得让人把您眼睛蒙上,直到他亲自吩咐您的时候,您才可把绑带摘下来。”弗朗兹使劲盯着加塔诺的眼睛,想尽可能地从他眼神中看出这条件背后还有什么名堂。“啊,天哪,”加塔诺看出弗朗兹的心思,于是接着说道,“我懂,这事得考虑考虑。”

  “换了你,你怎么办?”青年说。

  “我?我本来就背时,我当然会去。”

  “你会同意?”

  “没错,哪怕是出于好奇心,那也值。”

  “这么说,这位首领那儿是有点值得一看的稀奇之物?”

  “我给您说了吧,”加塔诺压低了声音说,“不知道人家说的是真还是假……”他又停下,看看有没有人偷听。

  “人家怎么说?”

  “说这首领住在一个地洞里,和它一比,比蒂宫为佛罗伦萨的望族比蒂家族于15世纪中始建的豪华府邸。简直就不算回事了。”

  “做梦吧!”弗朗兹一边坐下一边说。

  “呵,这不是做梦,”船长接着说,“是真的。‘圣费迪南’号的舵手卡玛有一天进去过,打里边出来他叹为观止,说这样的金银珠宝只有在神话故事里才听到过。”

  “是吗?可是,你知道吗,”弗朗兹说,“你这么说,不就是领我上阿里巴巴的宝窟里去了吗?”

  “我给您说的这些话都是人家说的,阁下。”

  “那么,你劝我答应了?”

  “噢,我没有这么说,主意还得由您阁下自己拿,这种事我可不敢给您出什么主意。”

  弗朗兹想了一想,觉得这首领既然那样有钱,就不会打他主意的,因为他身上不过带了几千法郎而已。另外,他又隐隐约约觉得,去那里最主要的是能美美地吃上一顿晚餐,于是他答应了。加塔诺便过去传话。但是,我们已经说过,弗朗兹是个谨慎的人,很想把这位离奇而神秘的东道主的情况弄个一清二楚。刚才他们说话的时候,边上一个水手一直在给山鹑煺毛,他那专心致志的样子简直就像一个以本职为荣的认真人。弗朗兹于是转过身去问那水手,这岛边上既没有小船,也没有帆船,那些人是乘什么来这里的?

  “我没有什么担心的,”水手说道,“我认得他们乘的船。”

  “是一艘非常漂亮的船吗?”

  “假如阁下要作环球航行,我真希望您能有这样的船。”

  “载重量多大?”

  “100吨左右,而且这船造得非常花哨,用英国人的话来说,这是条游艇,但是非常结实,经得住任何风浪。”

  “哪儿造的?”

  “不晓得,不过我觉得这船是热那亚的。”

  “一个走私头子,”弗朗兹继续问道,“怎么胆敢为了他在热那亚港的买卖造条游艇呢?”

  “我可没有说这游艇船主是走私贩子。”水手说道。

  “不是你,我想可能是加塔诺说的吧。”

  “加塔诺只是远远见过那船,但还从来没有同他们说过话。”

  “可是,这个人如果不是走私头子,那又是干什么的呢?”

  “是个尽兴游山玩水的阔老爷。”

  “好家伙,”弗朗兹心里想道,“这个人物是越来越神了,他们的话都是各说各的。”他又问道:“这人叫什么名字?”

  “假如有人问他叫什么名字,他就说叫水手森巴,不过我不大相信这是他的真名。”

  “水手森巴?”

  “是的。”

  “这位老爷住什么地方?”

  “海上。”

  “他是哪一国的人?”

  “不知道。”

  “你见过他吗?”

  “有时能见到。”

  “他人怎么样?”

  “阁下可以自己判断。”

  “他会在什么地方接待我?”

  “肯定是在加塔诺告诉您的那个地下宫殿里。”

  “你们来这里停泊,岛上又没有人的时候,就从来没有这种好奇心,想办法进这魔宫走走?”

  “噢,想过,阁下,”水手接着说,“找过不止一次了,但都是白费力气。我们把这洞穴的上下左右都仔仔细细地查过,连个芝麻大的暗口都没有找到。另外,听人家说,那门不是用钥匙开的,而是念咒语开的。”

  “啊,”弗朗兹自言自语说道,“我真的碰上《一千零一夜》中的奇遇了。”

  “阁下有请。”弗朗兹听到背后有人说,他听出这是那个哨兵的声音,同时过来的还有游艇上的两个水手。弗朗兹没有再说什么,而只是掏出手帕交给那说话的哨兵。他们一言不发,用手帕把他眼睛蒙住,而且绑得非常仔细,想来他们是怕他万一会偷看,他们要他发誓决无摘掉手帕的企图,他也发誓了。于是那两人分别挽起他的一个手臂,领着他往前走,那个当哨兵的在前面带路。走了大约30步,他闻到越来越香的山羊肉味,知道他正从篝火边走过。接着他们又领他向前走了50多步,显然是朝刚才他们不让加塔诺走的那个方向走去,刚才不让走的原因这一下全明白了。不一会儿空气不一样了,他知道已经到了地宫,又走了几秒钟,他听到哐啷一声,觉得空气又不一样了,变得又温和又馨香。最后他觉得脚下是又厚又软的地毯,那两个搀他的人松手把他放开,转瞬间只听得一片寂静,之后听到有人带一点外国口音,但用出色的法语说:“欢迎您来斗室访问,先生,请把手帕摘掉。”

  完全可以想像得到,弗朗兹不等再说第二遍就摘下他的手帕,看到自己前面是一个38—40岁的男子。那人一身突尼斯人的穿着,就是说,一顶红色无边圆帽,上面垂下一绺长长的蓝丝流苏,一件绣金的黑呢上衣,猩红色的肥大宽松的灯笼裤,也是猩红色的、跟上衣一样的绣金护腿套,黄色的拖鞋,腰上系了一条华丽的开司米腰带,上面插着一把尖尖的小弯刀。虽然脸上几乎不见血色显得十分苍白,但这人的脸庞还是非常漂亮,眼睛炯炯有神而又十分犀利,鼻梁笔直,几乎与额头齐平,看上去像是纯粹的希腊型鼻子,珍珠般的洁白牙齿,有那黑黑的小胡子衬托,显得格外鲜明。只是那苍白的脸色异乎寻常,简直就像一个久蛰墓穴的人,再也恢复不了健康人的肤色。他身材不算高,但长得极其匀称,而且像法国南方人一样,手脚都很细巧。

  但使弗朗兹惊讶不已的是,他刚才还把加塔诺说的斥之为梦话,现在竟然亲眼目睹这华丽的居室。房间四壁都挂着深红底、金丝绣花的土耳其大墙帏。在一块凹进去的地方是一张长沙发,上面挂着一组阿拉伯武器组成的装饰,其中的剑鞘是镀金的银器,刀把则镶嵌有灿烂的宝石。天花板上悬下一盏威尼斯琉璃吊灯,造型和色彩都非常美丽,而脚下则是软得临及脚踝的土耳其地毯。弗朗兹进来的那扇门挂着门帷,另外一扇门也挂着门帷,后面又是一个房间,好像也是灯火辉煌。

  一时间主人有意让瞠目结舌的弗朗兹东张西望,而且客人在端望,他也在打量,两眼始终不离客人。

  “先生,”他终于开口对弗朗兹说道,“刚才领您来斗室的一路上戒备重重,万分抱歉,不过此小岛大部分时间无人居住,假如这个寓所的秘密被人发现,我外出回来,一定会看到我这落脚的地方弄得不像样子,这不免太扫兴,倒不是怕受什么损失,而是再想与世隔绝,怕做不到了。现在我要尽力使您忘了那小小的不快,向您献上您肯定不曾指望在此能得到的东西,也就是说,一顿还算可口的饭餐和勉强可睡的床铺。”

  “真的,我亲爱的主人。”弗朗兹回答说,“为这点事您不必过歉。我知道,那些深入魔宫的人都是被蒙上眼睛的,譬如说,《新教列传》里的莱奥尔就是这样,的确我没有什么可抱怨,因为您让我在这里看到的,是《一千零一夜》神话的续集。”

  “唉,我也只好借用鲁古碌斯古罗马将领(前106—前57年),因讲究精美食品而闻名。的话来说了:若知君临,必先准备。但现在只好索性原封不动献上陋室和淡饭,恳请俯就。阿里,晚餐准备好了没有?”

  话音刚落,门帷便撩开了,一个黑似乌木,穿一件普普通通的白长袍的努比亚埃及南端及苏丹北部地区统称努比亚。黑人对他主人示意,可以立即去餐厅用餐。

  “我不知道您是否同意,”那不知其名的主人说道,“我倒觉得,大家能面对面在一起两三个钟头,但彼此不知道叫什么名字,有什么头衔,这也没有什么尴尬的。请注意,我很尊重待客的礼节,决不敢强问您的大名或尊衔。我只是请您随意找个称号告诉我,以便我同您说话,至于我自己,为了使您不感到拘谨,很愿意告诉您,大家通常都叫我‘水手森巴’。”

  “而我,”弗朗兹说,“我愿告诉您,我现在几乎就是阿拉丹《一千零一夜》中寻觅神灯的人物。所缺的仅仅是那盏著名的神灯,所以我觉得,现在您不妨就叫我‘阿拉丹’吧。这样我们就能自始至终领略这东方的情调,因为我已是身不由己,只觉得自己被某位天神带到了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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