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野人

2013-12-23 作者: 骁骑校
  梁茂才逃亡十年。杳无音讯。梁乔氏不敢相信丈夫还活着。叹口气说:“也说不准是你爹的鬼魂给咱娘俩送吃的來了。”

  梁盼撕下一只鸡腿递给娘:“吃吧。娘。补补身子。”

  烤山鸡还是热的。香味扑鼻。梁乔氏的眼泪下來了。上次吃肉还是五八年除夕。生产队开恩。给这些改造比较好的地主余孽也发了半斤猪肉。那味道至今还记得。

  “吃。娘吃。你也吃。”梁乔氏含着眼泪吃着鸡腿。

  烤山鸡的香味飘到屋外。负责监视梁家的两个少先队员耸了耸鼻子。警惕性立刻提高起來。

  前两天村里发生一起恶性投毒案。社员们吃了大锅炖的野菜。毒翻了十几个人。经县医院全力抢救才活过來。公社怀疑是地主分子投毒。所以加派人手对地主富农家二十四小时监视。今天是第二夜了。终于发现端倪。岂能不兴奋。

  两个少先队员立刻跑到生产队长家里。砰砰的砸门。

  生产队长梁跃进正在家里干娘们。他是公社书记李花子眼前的红人。本來名字不叫这个。为了配合大跃进运动。把名字也给改成了跃进。村里饿死不少人。可生产队长的肚皮饿不着。高粱面窝窝管够。隔三差五还能弄点猪油渣解解馋哩。

  黑灯瞎火大半夜。大都数村民都已入睡。敲门声在寂静的夜晚传出老远。要在以前早引起一片狗吠了。可如今人都养不活。看家狗们早就宰了吃了。

  梁跃进听到敲门声吓了一跳。躺在他身下的娘们可不是他媳妇。而是村里拖拉机手的老婆。为了二斤高粱面才上了生产队长的床。她还以为是捉奸的來了。慌忙拉过衣服往身上套。

  “谁。”梁茂才喊了一声。抄起手电。

  “梁大叔。快开门。有重要敌情报告。”是村里红领巾小娃娃的声音。梁跃进放下心來。无比威严的出了门。沉声问:“啥事。”

  “梁盼家里吃烧鸡。肯定是偷的。”一个少先队长抢着说。

  “挖社会主义的墙角。”另一个少先队员不甘示弱。

  “烧鸡。”梁跃进很纳闷。这年头哪來的烧鸡啊。县长都吃不上烧鸡。何况是被管制的地主。

  “千真万确。我们都闻见了。喷香。”

  “哦。看看去。”梁跃进顺手抄起门后一根棍子。同时朝屋里瞄了一眼。娘们早拿了高粱面。蹑手蹑脚的从后面走了。

  生产队长叫了四个基干民兵。扛着红缨枪悄悄來到梁盼家附近。离得老远就听到吃东西咂嘴的声音。还有一股烤鸡的香味。

  “上。”梁跃进一声令下。民兵队长抬脚踹门。可是他饿得浮肿腿上沒劲。踹了三下才把门踹开。只见梁盼母子俩正嗦鸡骨头呢。地上沒啥残渣。想必骨头渣子都嚼碎咽了。

  梁跃进大怒。喝道:“抓起來。”

  梁盼想反抗。可是他长期挨饿身体早就垮了。民兵的红缨枪顶到咽喉。只得束手就擒。

  “偷鸡吃。还投毒。一个地主婆。一个地主羔子。行啊你们。”梁跃进冷冷道。背着手在家徒四壁的草屋里來回巡视。想找出其他赃物。还真让他找到了。枕头下有小半袋高粱米。

  “这就是罪证。村里人都吃不上饭。地主婆家还吃高粱米。吃烧鸡。还不从实招來。”

  梁乔氏瑟瑟发抖。道:“不是俺偷的。是有人放到俺门口的。”

  梁跃进冷笑:“咋沒人给俺送烧鸡。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押到队部去。好好反省。再不招明天送公社交公安员处理。”

  梁乔氏母子被五花大绑起來。连夜押往队部。外面凉风习习。月色黯淡。梁跃进披着褂子。拎着棒子拿着手电走在前面。两个民兵跟在他后面。中间是梁乔氏母子。还有两个民兵拿着红缨枪在最后压阵。一行人深一脚浅一脚走在田埂上。

  忽然梁跃进听到身后有异响。似乎是喉咙被人掐住发出的呜咽。回头一看。四个民兵少了俩。

  “咋回事。”梁跃进手电光四射。却发现俩民兵躺在不远处的庄稼地里。

  “注意警戒。”梁跃进吓坏了。剩下两个民兵也端起红缨枪。到处打望。

  梁乔氏母子不明就里。莫名其妙。

  梁跃进的手电光终于锁定了一个人。准确的说是一个类似人的动物。头发胡子连在一起。身上是兽皮。像个猿猴一样蹲在地上。眼中放射出野兽才有的光芒。

  “妈呀。”梁跃进吓傻了。将手电一扔就想跑。可是他腿软了跑不动。只能眼睁睁看见那野兽走向自己。

  俩民兵的腿也在打晃。手中红缨枪不停颤抖。

  忽然梁跃进想到了一个人。他惊呼道:“梁茂才。是你。我是你本家侄子啊。别杀我。”

  他沒猜错。这个不人不鬼的妖怪竟然是失踪已久的梁茂才。不过这门亲戚实在拉的不是时候。梁茂才走过去。手起刀落。本家侄子人头落地。

  俩民兵吓得屎尿横飞。挪不动窝。

  梁盼大喊:“爹。别再杀人了。”

  梁茂才理也不理。走上去咔嚓咔嚓两刀。俩基干民兵也上了西天。

  他用的是一把奇形怪状的短刀。刀子如小臂长短。刀身漆黑。刀刃向前倾斜如同狗腿。锋利无比杀人不见血。砍头如同切瓜。

  村里天天死人。梁乔氏对尸体已经沒了恐惧感。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失踪十年的丈夫竟然重现人间。虽然这个怪物的模样和丈夫沒什么相似之处。但在她脑海中。能这么利索杀人的角色。整个江北也非丈夫莫属。

  梁盼盯着那个怪物。迟疑道:“你是我爹。”

  怪物杀完了人。正在死人衣服上擦着刀上的血。听见梁盼问话。猛抬头。犀利的眼神吓得曾上过战场的梁盼一个激灵。

  “盼儿。”怪物说。

  梁盼热泪盈眶。熟悉的声音。爹打日本回來那天。也是这样喊自己的。

  梁乔氏更是泪落涟涟。男人回來了。竟然是以这种方式。人不人鬼不鬼如同野人。

  梁茂才一指西方。嘴里迸出两个字:“进山。”

  杀了五个人。这回是想留也留不住了。家里更是一点值钱的东西都沒有。事不宜迟立刻出发。梁乔氏小脚走不快。梁盼背着他。跟着爹连夜往西走。

  次日晌午。生产队长梁跃进和四个民兵的尸体才被发现。又是一起惊天大案。公社报到县里。县里报到地区。地区又向省里做了汇报。非常时期发生非常大案。省里非常重视。主要领导下指示。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抓住凶手。绳之以法。

  凶犯已经确定。就是村里的地主梁乔氏和梁盼。梁盼此人系退伍军人出身。据调查在部队的时候就一贯偷鸡摸狗违反纪律。曾受过处分。鉴于他的危害性很大。地区派出一个中队的公安部队进行搜捕。

  县里派出刑警队。在现场调查。吉普车上跳下一只瘦骨嶙峋的警犬。嗅了嗅。朝西狂吠起來。

  “案犯向西逃窜了。”刑警队长说。他紧皱眉头。仔细查看了地上的脚印。发现除了死者和两名嫌疑人之外。还有一个奇怪的脚印。看步伐长度和深度。应该是个三四十岁的壮年男子。

  “恐怕另有真凶啊。”穿着白大褂的法医道。他刚检查了尸体。五个人都是一刀毙命。极其狠辣。刀法精准。是沿着颈椎缝隙劈下去的。刀口都是平的。

  刑警队长托着下巴想了一会。断定这绝不是简单的阶级敌人行凶报复。搞不好有境外敌特参与。

  队长说:“先向西追击吧。注意发动群众。”

  刑警队向西前进。警犬在前面探路。追出去二十里地。忽然警犬跃进一条沟内。疯狂撕咬起來。把狗拉起來一看。地上是一些肉骨头。

  按说警犬都是受过严格训练的。不会被食物诱惑。可这年头警犬定量也削减。刑警队的狗都饿得皮包骨头。畜生就是畜生。关键时刻掉了链子。

  队长说:“不好。我们中了敌人的调虎离山之计了。西边是茫茫大青山。根本逃不掉。向东是码头车站。反而容易潜逃。敌特一定是故布疑兵。绕了一个弯子往东去了。”

  大家深以为然。兵分两路。一路进山搜捕。一路去城市车站码头堵截。

  全县的民兵都被动员起來。每人发半斤小米。上路执勤。沒有公社开具的路条。一律拦下來。

  从苦水井到大青山百里遥远。梁茂才一家人白天藏起來。晚上出行。还要偷偷摸摸避开大路。到处是民兵盘查。公安设岗。天罗地网一般的感觉。

  梁乔氏是小脚。走不快。又吃了半只油腻的烤鸡。往日吃惯清汤寡水的肚子骤然吃下这么多荤腥。肚子撑不住了。上吐下泻。走不动路。

  梁盼也闹肚子。但年轻人身子骨壮。顶得住。

  一家人藏在草丛里。梁乔氏说:“当家的。你带儿子走吧。我不行了。”

  经过山里十年野人般的生活。梁茂才的语言能力大大退化。他紧握住这个为自己生儿育女。不离不弃。受了半辈子苦的女人。用力量传达出一个信息。我一定会带你走。

  远处一阵人声喧哗。是附近的民兵來拉网搜捕。他们端着三八枪。间隔十步。地毯式搜查。

  梁茂才紧握住钢刀。梁盼也握紧拳头。心砰砰直跳。他预感自己这回逃不掉了。

  鬼使神差一般。民兵们竟然沒看到他们。大概是傍晚时分能见度太低。也可能是民兵们营养跟不上。夜盲眼居多。反正这回又躲过去了。

  梁茂才回过头來。却发现梁乔氏已经闭上了眼睛。因为饥饿、疾病和惊吓。她死在了逃亡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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