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0.第420章 番外:尹线娘(四)

2015-06-15 作者: 金无彩
  十四

  是啊,总有那么一天。

  终于知道了呢,原来那天杀沈刀的那一批人,是过贵太妃留给福王的人。

  原来是当年的那位戴皇后的手笔。

  尹线娘看看自己的手掌,想:真遗憾,戴皇后已经死了呢。推娘娘下水,所以被邹家逼着,圣人亲自下旨,赐死了。

  可是,好像戴家还有人活着啊。

  宝王死了,温王被贤妃一刀一刀地剐了……

  想到温王死时的惨样,尹线娘忍不住瞳孔都是一缩。

  有了身孕的邹皇后懒懒地倚在美人榻上吃水果,看着尹线娘僵硬起来的脸,嘲笑道:“又想起来那天了吧?让你别去别去,非觉得自己很能耐,非得要去!人家贤妃弄死自己的孩子都不眨眼,何况是杀别人?帮手的燕娘从小就见惯了各种伤患和尸体,小武流离失所的时候不定遇到过多可怕的事儿——阿舍杀了半辈子的鱼虾猪牛,你还想跟她比不成?你又没真上过战场……”

  尹线娘被聒噪得想撞墙:“娘娘,你孕后真的很唠叨!很唠叨很唠叨!”说完,负气出门。

  横翠笑吟吟地跟她擦肩而过,低声道:“沈将军今儿心情不好,又去看望福王殿下——哦不,思过伯了,你不跟去瞧瞧?”

  尹线娘顿时精神一振,随手从横翠手里把新下来的杨梅抢了过来,随口道:“娘娘,我去福王府送杨梅了啊!”

  邹皇后差点儿从美人榻上跳起来:“那是我的杨梅!!!”

  横翠忙道:“您别动!厨房还有,还有!我再走一趟就是!”

  邹皇后看看自己的腰身,有些叹息:“这刚四个月,就没了腰了,等生完了这个小东西,我得怎么着才能恢复以前的身材啊?!”

  横翠笑着跑了。

  邹皇后自己寻思半晌,忽然眼睛一亮:“啊,可以跳舞!”

  ……

  尹线娘进了原福王府,现在叫做思过伯府,正气凛然地拿着清宁宫一等大宫女的架子,立在门口,朗声道:“皇后娘娘赐新鲜杨梅一碟,请思过伯跪接。”

  正在伯府客厅坐着调侃思过伯,以及看着沈枪打思过伯家老大耳光,的冠军大将军、羽卫总管沈迈,翘着二郎腿,听见家人的回禀,噗嗤一声乐了出来。

  一碟子杨梅?让人家跪接?!

  这种话也就是那个满朝都不敢惹的、一言不合拔拳就揍、打完了还要去找明宗跳着脚告状的尹线娘说得出口。

  “啧啧啧,真是老刀的好徒弟啊!”沈迈笑嘻嘻地叹息,然后转向思过伯,笑道:“伯爷大约一直没闹清楚这个清宁宫的一等大宫女、咱们邹家的皇后娘娘第一个得用宠爱的尹女官,为甚么总是跟你家过不去吧?我今儿心情好,给伯爷解解惑:她是沈刀的小徒弟,一身功夫都是沈刀规整的。这孩子一辈子又孝顺又忠义,你猜她记你这个仇,大约会记到什么时候?”

  思过伯面如土色。

  尹线娘站在正院的甬路上大发脾气:“不打开中门迎接赏赐就够大不敬的了,竟然还敢让我在这里等了这么久!杨梅晒坏了算谁的?赶明儿又该在京城散布谣言,说我们娘娘特意赐了坏杨梅给你们一家子,意图害死你们了呢!这种下三滥的手段也使得出来,真是过贵太妃一脉相承的不要脸!”

  骂着骂着,尹线娘就露出了村妇的本色,一只手托着杨梅碟子,一只手叉着腰,指天画地地开始洒落。

  思过伯连忙换了礼服摆香案接赏赐。

  尹线娘却气哼哼地把碟子往思过伯手里重重一放,便转身去寻沈迈:“沈将军在哪里呢?听得说也来了?”

  沈迈闲庭信步,从会客的大客厅踱出来,招呼尹线娘:“这里这里!看热闹就来这里!”

  思过伯几乎要放声大哭!

  沈迈一来,各种挑衅找茬儿,然后随手揪个思过伯的儿子,随手开打,随手再砸几样东西,然后扬长而去。

  几乎次次如此。

  而且,每个月总要有个三四回。

  有时候羽卫事儿忙,沈迈不得空,邹皇后那边的尹线娘就会过来赏赐东西。然后赏赐的东西总是会在思过伯接到手里时,莫名其妙地掉落啊、毁坏啊什么的,然后就等着听尹线娘陡然间高了八度的尖叫好了!

  接着,虽然不好直接打思过伯,却能把府里的下人们都痛打一顿。最后临走,还得让伯夫人抄女则女戒,让思过伯按着佛经从头抄到尾。

  明宗有时候哭笑不得,便去问尹线娘:“福王都把能找到的佛经抄完一遍了,你好不好不去赏赐东西了?”明宗叫惯了福王,总也改不过来。

  尹线娘理直气壮:“他做了那么多孽,当年过贵太妃给太后娘娘添了多少恶心,他们家不该还么?我只是让他抄写佛经、积累福报,来世轮回好不至于沦落到畜生道,我已经够替他着想的了!更何况,圣人心里难道真的恕了他不成?!若果然恕了,我立马去回我们娘娘,以后再也不去他们家赏赐东西。”

  明宗顿时噎在那里。

  他现在有胆子说自己宽恕了思过伯?!

  那邹皇后在掖庭幽隐重阳夜受的委屈怎么算?!

  以邹皇后孕中喜怒无常的性子,当场就能跟他翻了脸!

  明宗转身就走,丢下两个字:“由你。”

  尹线娘双手叉腰,哼一声,气场无限。

  ……

  十五

  大皇子三岁了,各种话都会说了,尤其会告状。

  动不动就扑到邹皇后怀里撒娇,泪花儿在眼里转:“阿娘,尹姑姑打我!”

  尹线娘撸胳膊挽袖子从外头霍霍地走进来,见着大皇子腻在邹皇后怀里,就气得暴跳如雷:“大皇子,你毁了我师父留给我的近战十三式的册子,还敢恶人先告状!?”

  邹皇后听了是这个由头,立马把儿子从怀里挖出来,双手一伸塞给尹线娘:“揍他,外头揍去,别当着我,该怎么着怎么着!这种臭毛病不能宠!惯成寿宁那样我就没脸跟圣人交代了!”

  大皇子哇哇大哭,就在清宁宫正殿里,被尹线娘把小屁股揍了个通红。

  邹皇后在房里看书,一言不发。

  到了晚上,大皇子生邹皇后的气,说什么都不在清宁宫睡觉:“我要找阿爷,我就要找阿爷,我今晚就要跟阿爷!”

  尹线娘二话不说拎了他就去了宣政殿,往明宗怀里一扔:“他把我师父留给我的遗物烧了,我揍他了,他迁怒娘娘,不肯在清宁宫睡觉,要找圣人。”

  明宗和邹皇后的反应一样,立马先想起来寿宁烧先帝的阎立本真迹,皱了眉头,问大皇子:“谁教你用火的?谁引着你去烧东西的?”

  大皇子想要博得父亲的好感,连忙实话实说:“乳娘的儿子,在羽卫当侍卫。”

  尹线娘听了,转身就走,不过跟沈迈说了两三句话,便找到那个侍卫,摁在地上,沈剑沈枪沈戟加上尹线娘四个人,把那小子打了个半残,然后直接扔去了西北喂狼。至于那位乳母,第二天就发去掖庭洗衣服了。

  邹皇后便叹气,私下里对尹线娘说:“我从生了孩子,整个人都懒了,脑子也生锈了。若以后还是这样没成算,还真就没法跟圣人交代了。咱们俩都警醒些吧。”

  尹线娘想了想,道:“大皇子不用吃奶了,也用不着乳娘。以后我带他。吃饭睡觉读书打拳,我都跟着。”

  邹皇后想了想,点头:“也好,等他去了外头书房读书,不过五七年,我就放你出去。”

  尹线娘失笑:“娘娘说傻话,我怎么会走?我在宫里一辈子了。带完了大皇子还有四皇子,四皇子大了还有小公主。我以后就当您的余姑姑!”

  这时候,高韵已经生了二皇子,而崔漓的三皇子也已经记到了沈贵妃名下。

  邹皇后怜惜地看着她,低声道:“横翠我都打算给她找个好人家,你刚十六,一朵花正开,怎么就能一眼看到底了呢?”

  尹线娘翘一翘嘴角,摇摇头:“娘娘,不是这样算的。我什么都不会,只会打拳,只会跟您闲聊。可偏偏已经过惯了世上最荣华富贵的日子。您让我现在去嫁人,不说能不能找到一个像沈刀那样疼我的人,就是沈刀现在还在,我恐怕也要习惯个三五年才适应得了外头的日子。三五年啊,我最美好的时节,难道就那样吵吵闹闹怨怨恨恨地过?!我还不如踏实在宫里呆着,帮着您带皇子们。有朝一日您用不着我了,我忽然想要出去玩了。我就跟你讨个封赏,然后拿着您的鸡毛当令箭,玩个一年半载地,再回来,您还能不要我?这日子多么美好自在,我干嘛非要嫁给个谁,受他们家那种窝囊气呢!?”

  邹皇后听她胡扯八道,知道她还是过不去沈刀那道坎,叹口气,由她去了。

  从此,尹线娘果然跟大皇子一起吃住起来,大皇子的胆气也越来越壮,宫里闯祸不计其数,偏偏有尹线娘撑腰,各种人等都不敢呲牙。

  待到终于有一日,欺负到了二皇子头上,才两岁的二皇子坐在地上哇哇大哭,闻讯赶来的高韵一看是尹线娘和大皇子,便松了口气,蹲下身子看着二皇子,温声道:“你大兄从来不无故欺负人,你必是惹了他,才被打了。来吧,跟阿娘说,你干什么了?”

  二皇子抽抽噎噎地,想了想,指着大皇子腰上的玉带:“好看。”

  高韵噗嗤一声笑,忙又正经起来,点头道:“是好看。你是不是又跟在咱们宫里似的,瞧见好看的,二话不说,上手就抢?”

  大皇子听到这里,气鼓鼓地接口:“就是德妃娘娘说的这样!”

  高韵一本正经地连连点头:“这样的行径,难怪你哥哥不高兴要管教你。今日哥哥并没有错,而你也的确该先跟哥哥道歉。至于这条玉带,你好好地问哥哥,愿不愿意给你。”

  二皇子想了想,擦着眼泪,拉了大皇子的袖子,怯怯的:“哥哥,对不起——给……”指着玉带,二皇子眼巴巴地看着大皇子的脸。

  大皇子撅起了嘴,有些纠结了,既不想给玉带,又不忍心拒绝。

  尹线娘不动声色,只是轻轻的伸了胳膊,将手揽在了大皇子的肩头。

  大皇子仰头看了看尹线娘,停了停,小脸上忽然放了光出来,转头看着二皇子,大声说:“我身上这条玉带是阿爷昨天刚刚给我的,全大唐没有第二条。我不能给你。但是我那里还有好几条好看的带子,我可以带你去挑,你喜欢哪个拿哪个。”

  高韵愣了愣,然后满面含笑起来,看着尹线娘笑道:“线娘好教育。这样是最好的。”

  尹线娘欠身:“不敢当德妃娘娘称赞。大皇子地位不同,他的很多选择会影响别人的一生。线娘也只不过是按照皇后娘娘定下的规矩做事而已。”

  高韵眼神一闪,好笑起来,一本正经地点头:“嗯嗯,说得很是。”

  然后转身就把这件事告诉了邹皇后,笑得前仰后合:“你们家线娘太好玩了,竟然还跑去敲打我去了呢!”

  邹皇后也笑了起来,摆摆手,指着高韵道:“谁让你把二郎教得那样乖,线娘心里打鼓,不借机敲打你才怪呢!就是我,有时候看了二郎的样子,都有些恍惚,是不是该把这个皇后让给你。”

  高韵抿着嘴笑:“快算了吧!我教二郎教的是安分。大郎从你那里学的却是规矩。两码事。”又翻个白眼,“多日不跟皇后娘娘亲近,皇后娘娘看来是忘了咱们当年是怎么一路艰难走过来的了。好好的安享富贵的日子不过,若是再生波澜,皇后娘娘不生气,我都要累死了。何况,我们几个终身都有了靠山,谁要是还不知足,那可就是要自寻死路了。”

  话说的直白,邹皇后笑眯眯地应下,转身令赐宴。

  高韵知道邹皇后没有全盘相信,可自家的儿子又不忍心真的养歪,想了想,解铃还须系铃人,请了尹线娘来,问:“你说吧,我拿二郎怎么办好?”

  尹线娘听她这样直接问出来,真心笑了:“德妃这就对了。我们娘娘有话,圣人的身子好,以后还会有不少皇子,都留在京里就剩下打架了,所以,以后除了太子,顶好全都出去就藩。自己的小日子自己过好了,比提心吊胆的蹲在龙椅边儿上强。”

  高韵虽然舍不得,却知道这是最好的选择,重重点头:“没错。二郎长到十八说亲,娶了媳妇我就请旨让他走人!”顿了顿,抱怨,“线娘,我是不是亏了?人家凌珊瑚生的公主,就什么都不用担心,宠上天都没人管!”

  尹线娘哈哈大笑,点头:“你知道就好!”

  高韵想了想,忽然高兴起来:“我去找沈贵妃,这个信儿必要告诉她一声。哼哼,不能我自己难过!”

  尹线娘一把拉住她,嘻嘻地笑:“三皇子不一样,不会给封地的。”

  高韵呃了一声愣住,尹线娘却不再解释,笑着欠身,走了。

  高韵愣了半天,才想起来三皇子的身世,叹口气,喃喃:“自作孽不可活,连累得儿子都一辈子憋屈。”

  ……

  十六

  横翠到底也没出宫。

  邹皇后倒是很想给她说亲,横翠逼急了,一剪子喀嚓下来一把头发:“你再逼我一个试试?!”

  邹皇后吓慌了,急忙给她赔不是,一叠声地保证:“不是轰你走!绝对不是轰你走!”

  尹线娘在一边笑得打跌,拉着大皇子看热闹:“瞧瞧,你娘少见吃回憋,你可记住了这个景儿!”

  大皇子似懂非懂,抬头问:“姑姑,成亲有那样可怕么?”

  尹线娘脸色一凝,摇摇头,矮身蹲下,拉了大皇子的手,诚挚地告诉他:“不,大皇子,成亲是世界上最开心的事情。但这件事情有一个前提,那就是你情我愿、门当户对。这样,成亲以后,你不会因为对方的种种毛病而心生厌烦,也不会因为彼此的生活习惯不同而心生轻蔑。你会感激她,爱护她,怜惜她,你会愿意把一切都与之分享,然后共同承担起所应承担的所有责任,一齐享受所能享受的所有荣光。大皇子,成亲是人生中最重要的事,那是你的生命的另一段旅程。”

  大皇子看着她,歪了歪头,轻声问:“姑姑,是不是宫里的侍女们都不能成亲?那她们岂不是很可怜?”

  尹线娘呵呵地笑了,站了起来:“那大皇子以后就划定个年龄,到了岁数的,放她们出去嫁人,好不好?”

  大皇子的小脸儿绽开一个阳光灿烂的笑容:“为什么要以后呢?我现在就去求阿爷,让阿爷马上做这件事。”说着,蹦蹦跳跳地朝着宣政殿跑去。

  尹线娘连忙跟上,下意识地唠叨:“完了完了,这是要妥妥地落定我一个干政的罪名呢!”

  到了宣政殿门口,大皇子忽然转过头来问尹线娘:“姑姑,你今年十八了对不对?”

  尹线娘一愣:“对啊,怎么了?”

  大皇子嘻嘻一笑:“我在想哪个岁数合适啊。姑姑,我后年就该上书房念书了,你到时候想不想出宫成亲?”

  尹线娘呵呵地笑起来,摇摇头:“我一辈子都不出宫的。”

  大皇子“哦”了一声,眨眨眼,歪着头问:“那阿娘如果要给姑姑赐婚,姑姑是不是也会像横翠姑姑那样?”

  尹线娘的笑容浅淡了起来,声音也沉了下去:“你阿娘最了解我,不会给我赐婚的。”

  大皇子虽然不太明白这句话,却也点了点头,粲然一笑:“那姑姑就能在宫里陪我一辈子了!太好了!”

  看着欢呼着跑进宣政殿的大皇子,尹线娘轻轻舒了口气,回头看向正在缓缓下沉的夕阳。

  很像那天的夕阳。

  很美,很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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