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第11章 十

  如果我们身处的世界是早已设定好的命运的投影呢？但丁平平静静甚至略带戏谑说出的一句话，在我听来却像一声闷雷“轰”的炸响。如果现实是命运的投影，那我梦见的那些场景呢？难道是命运吗？这简直……太荒诞了！但丁闲站在一边打量着我，像在试图寻找着各种可能有用的线索。我低下头不想让他看出什么端倪，至少现在还不行。

  “哟！吓着你啦，不好意思哦，我不是有意的。”他看我半天不说话，有些无辜地道歉，“那你好好休息，刚才的话就留到以后慢慢和你解释吧。”

  以后？这个男人到底想干什么？我望向壁钟，现在是十点多，也就是云泽大陆的凌晨两点多，怪不得我觉得头脑晕乎乎地有肿胀感，身体还没有适应时差，一躺下来便又沉沉睡去。

  但丁离开房间后径自出了门，穿过繁华热闹的街道，七拐八绕地进了晦暗隐秘的小巷子。光线照不进这来，地上积着一滩又一滩的污水，这里有瘦骨嶙峋的老人，有衣衫褴褛的妇女，有面黄肌瘦的小孩。无论一个城市有多么的发达，总有像这样的小巷子，一条一条围起来，围出了繁华的边缘。

  但丁轻车熟路地走到巷子里的一扇破破烂烂的门前，推开里面是只容得下一人的狭窄楼梯。台阶很陡，每踩上一阶都会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楼梯通向一间同样狭窄的房间，一个十一二岁的小男孩正坐在地上啃着面包，一只手拿着与他毫不相称的昂贵怀表，脚边还放着一个破碗，里面有零零散散的几个硬币。显然，这是个靠偷窃和乞讨为生的男孩，不过也不尽如此。

  “麦格。”

  “咦，你怎么来了？”麦格抬头问着，他的脸虽然有些脏兮兮的，但还是可以看出这是个俊俏机灵的男孩。

  “当然是有‘活’交给你们了。”说着但丁从口袋里摸出什么扬手抛出。

  麦格伸手接住，看了看竟是五枚贝伦。贝伦是森罗大陆的一种货币单位，五枚贝伦对于麦格这样的流浪儿可是个不小的数目，麦格嘴角勾起，一个并不符合他年龄的老成的笑容出现在脸上，同时他也意识到但丁这次交给自己的“活”肯定不简单。

  “说吧，这次是哪？”

  但丁蹲下身子凑近了麦格，一字一句地说出来：“分布在森罗大陆的三所科林斯耐术院分校。”

  麦格的瞳孔一瞬间紧缩，科林斯耐术院分校着实出乎他的意料。就在这时，有三四个与麦格年龄相仿的男孩走进来，都是衣衫破烂的流浪儿。

  “嘿，但丁！”他们和但丁打着招呼，可见都是老熟人了。

  “嘿！”但丁朝他们招招手，转身拍了拍麦格说：“先帮我盯上半个月。”

  但丁从小巷子出来，这种破败的地方几乎是不可能拦得到马车的，他也不避路上的污水，一步步走回去。那些流浪乞儿无论是出现在哪里都不会因其人们的怀疑，并且窘迫的生活让他们提前具备了成熟的心智，所以在需要的时候，他们会是但丁最好的帮手。

  昏昏沉沉不知睡了多久，我坠入一个梦境。梦境里有个身穿夹克的男人向我低吼着：“你是什么人！”然后一把掐住我的咽喉，我奋力挣扎，最后还是晕了过去。没过多久，耳边又响起男人的声音：“但丁！但丁……”我迷迷糊糊之间，以为自己还在莫名其妙的梦里。

  “但丁……”声音没有停止，并且透着诡异的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刀片从嗓子中刮出的。我猛地惊醒，从床上坐起来，这个声音……我听过！

  也许是着声音太过诡异，一瞬间有种恐惧感抓住我的脊背，我不自觉打个冷战，蹑手蹑脚地走到门边轻轻打开一条缝，声音应该是从二楼传来的。

  奥里欧从外面回来，手里拿着一份《云泽日报》。同样因为时差的缘故，在云泽大陆清晨开始派送的报纸，在森罗大陆便是当天下午开始派送。而奥里欧是在傍晚时分买到这份报纸的时候，在看到科林斯耐术院的头版新闻后，他立刻断定这事绝对和但丁那小子有关，便立刻赶了回来。

  他打开但丁房间的门，里面空无一人。他又看了看钟，已经快七点了，这个时间但丁通常不会出去的，况且还发生了这种事。“这小子倒还有心思往外跑……”奥里欧把报纸往但丁桌上一扔，喃喃自语着去了书房。

  我不可思议地贴在门边，梦中的声音竟然跑到现实中来了。我开始回想整个梦境，梦里这个男人叫奥里欧，后来我们互相认出了对方——那次由于法典的排异而晕倒，自己后来就是被他叫醒的……我想着想着，突然觉得自己实在太荒谬，不过是场噩梦，自己居然想入非非了。只是那个声音千真万确，无论是和曾经听到的还是和梦里面的，绝对一模一样。越是犹豫不决，自我保护的欲望就越强烈，我还是赶紧走吧！

  楼下似乎没什么响动了，为了不发出声音，我咬咬牙，脱下鞋子，一手拎着鞋，一手提着裙子，小心翼翼走到楼梯边上张望。二楼各个房间的门都是关着的，我暗暗松了一口气，畏畏缩缩地来到一楼大门。我咬着嘴唇，屏息慢慢扭动把手，“咚咚”的心跳声感觉都要回荡在整个客厅了。

  出了大门，我立刻穿好鞋，沿着街往外跑。此时太阳已经慢慢下沉，眼看着就要天黑了，但是我却顾不了那么多了，呆在外面总比留在那里要安全得多。在确定离但丁住处有一段距离后，我在精疲力尽地停下来，干涩的喉咙和汗水让我感到极其的不舒服，而双脚又格外疼痛，我只能扶着墙一步一步慢慢挪。

  没过多久但丁就回来了，奥里欧正从二楼走下来，一见他边说：“看报纸了没？捅了这么大的篓子，你这小子还有心思在外面晃悠。”

  但丁倒是根本不放在心上，三步并作两步就往楼上跑，边跑还边得意地说：“报纸没看，不用想也知道他们写了什么。无非就是‘不明身份者私闯术院，周年庆被毁’之类的。”

  奥里欧嗤笑一声：“真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子。”

  “比起报纸，我可有更重要的事要跟你说。卡罗琳，卡罗琳……”但丁推开房间，发现里面竟空无一人，就知道不对劲，立马“噔噔噔”地下了楼。

  “你刚刚叫谁呢？我回来这么久，没发现楼上有人啊。”

  “本来有人，但是现在不见了。”但丁快步朝着大门走去，表情严峻地让奥里欧有点莫名其妙。

  “你这表情也太吓人了吧，什么人不见了啊，不会是……”

  “重要的人。”

  紧接着，奥里欧就听见一声干脆的关门声，“新欢”两个字到了嘴边又给硬生生塞了回去。他犯了个白眼，笑骂一句“臭小子”，继续喝着他的咖啡。

  我没有目的地走着，转过街角，看见前方有莹莹的光亮，像是一片夜市，走进了才发现这里竟没有灯，全是两旁的树在发出冷绿色的荧光。密集的商铺一间挨着一间，也没有灯，只是在门口摆着盆栽或者挂几盆蜘蛛草，都发着和树木相同的荧光，看上去就像是空中飘着许多水母，多多少少都有些诡异。这里时不时会有岔路，两旁的树发出的光也不同，绿色、红色、蓝色等等，像是用来划分区域的。我有意把头压低，尽量避开路上的目光。我从未见过这么怪异的人——他们眼眶凹陷，衣着怪异，有的衣不蔽体，有的则像是在身上缠了一块又一块的布来当成衣服。我不安地搓着手，脚下佯装着镇定，但其实早已慌不择路。

  我战战兢兢地抬起头，才发现不知不觉走到了白色区域，身边已经一个人都没有了。树木和蜘蛛草泛着冷白冷白的光，宛如一座座冰雕向四周散发着白气。这里的店铺很奇怪，没有招牌，大门也不开，连个窗户也没有。

  但丁出门后径直往疑惑约瑟芬的方向走去，虽然他也不能确定，但也得以防万一，并且如果是去了别的地方，晚点去找也没有关系。他谨慎地在疑惑约瑟芬寻找我的身影，内心格外焦躁，但表面上却要越低调越好。疑惑约瑟芬是个危险的地方，每一个商铺都伴随着危险的交易，每一个人都可能跨过错综复杂的关系和你攀上仇怨。一天发生两三起血案都不足为奇。但这都还不是最危险的，最危险的，是这里没有章法，连潜规则都没有，风风火火、太过丑陋、看着不顺眼等等都可能成为惹祸上身的理由。但丁心中默数着，绿区、红区、黄区、蓝区、紫区……没有，根本不见我的踪影。他停下来，额头渗出细细密密的汗珠。他现在连祷告的心都有了：“上帝，我现在只祈祷这个女人跑到哪里都好，千万不要跑到这疑惑约瑟芬！更不要偏偏就跑到了疑惑约瑟芬的白区！”但丁嘴上不正经地碎碎念着，脚下却走得更快了。

  白区已经到尽头，前方黑黢黢一片。我扯了扯头发开始后悔一开始为什么要跑出来，不好好躲在房间里。可是一想到那个男人，我要是躲在房间被发现了，说不定连命都没了。这样乱想到最后，我索性全部都怪到但丁身上。那个但丁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可以擅自离开，把我一个人留在那里，害得我现在在这个鬼地方迷路！心里越想越气，不由地跺了跺脚，然而却听到身后有窸窣的声音。我僵着身子一点一点转过去，我想，我永远都忘不了接下来看到的东西。

  我捂住嘴，想叫却紧张得根本不能发声。一个恶魔衣衫褴褛地站在我前面。他身材矮小，只及我的大腿，四肢枯竭，身材佝偻，骨节的线条分明，肋骨根根可见。他只有左半边头发。全身的皮肤包括裸露出的右半边头皮都像是得了藓一样，红得狰狞。眼皮微微向外翻出，露出很小一部分布满血丝的眼皮内部，眼珠大的可怕，黑色的虹膜集中成一个点，其余都是狰狞的眼白。这个恶魔就这样贪婪地盯着我，一动不动。

  我强忍着想吐的欲望，转身想要逃跑。恶魔突然伸出骨节分明的右手，我就再也动弹不了，眼睁睁看着他一步一步朝我走过来。那真的是手吗？看上去更像一把五叉戟。我不由凄凉地想着，与其死在这个鬼地方，死在这个怪物手里，还不如死在那个男人手里。一时间全身血液都被这种想法凝固了。那恶魔突然笑了——上嘴唇不动，下嘴唇“呱嗒”直垂到下巴，白森森的大牙和鲜红到溢血的牙龈最终冲垮我所能忍受的底限。我想要弯腰呕吐，但我动不了，连闭上眼逃避这画面都不行。

  “呼！”耳边突然有一阵风声，接着视线就没夺走了，身上好像是被人裹上了斗篷之类的东西。又传来两下破风声，接着鼻腔内出现了血腥气。我感觉身子一软，跪倒在地上。凝固的血液再度流动起来，让我感觉有些眩晕。随即有人把我拉起来就往前走。等站稳了脚步，我掀开兜帽才发现竟然是但丁。

  “不准摘下来！”他的语气很凶，狠狠往下一扯兜帽。恶魔的体温是三界中最炽热的，衣服上还残留有温度，我被裹在里面神经一点点放松下来。半晌才意识到：“你把它……杀了？”

  “让他给逃了。”但丁一边扣着复杂的衣扣，一边竟然压低了声音开始训斥我，“你不好好在房间里呆着，偷偷跑出来干什么！跑哪里不好，偏偏跑到疑惑约瑟芬！还偏偏去了白区！”

  没有了性命之忧，思维也就活大胆了起来。刚刚的怨念一下子全都又冒了出来：“你凭什么管教我！明明是你自己跑出去，把我一个人留在那里！你知不知道那个男人会杀了我的！”我越说越生气，挣扎着要把他的外套扔掉。

  “你要是不要命了，就脱了吧。疑惑约瑟芬里的异界分子只有死路一条。”但丁耸了耸肩，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完全不在意我有多气愤。而我听到他的话，很不情愿地安分下来，任由他继续扣着衣扣。

  “你刚刚说什么？奥里欧要杀你？哈哈……”但丁突然笑出来，“尊贵小姐，我们又不是干绑架这行的，就算要撕票也得先拿到赎金啊！哈哈哈……”

  “奥里欧？他真的叫奥里欧？！”听见这个名字的一瞬间，一阵眩晕猛袭上头脑。方才的恐惧还未消退，新的恐惧已经不期而至。那个男人真的叫奥里欧，那么，他要杀我也是真的了。

  “卡罗琳？卡罗琳！你怎么了？”

  此刻但丁的声音除了激发我的恐惧外，不会有其他任何作用。我歇斯底里地朝他喊着：“你到底把我带到什么地方了！那个奥里欧，他要杀我！”

  “等等……你，你到底在说什么……”他抓住我的双臂，试图让我冷静下来。可我却像疯了一样挣扎着，越靠近他一步，我就觉得自己离死亡又近了一步。

  “我看见了！我看见他掐住我的！”

  “什么什么什么！”但丁明显被我混乱的举动和言语弄得有些不知所措，“他掐住你？那……你看见的又是怎么回事啊！喂，你该不会是又做了什么奇怪的梦吧？”

  梦……一直处在疯狂状态的我像是突然失去了操控的木偶，僵在原地。被恐惧冲昏头的我，已经忘了那原本只是一场梦。但丁看我突然安静下来，心中暗暗松了口气，要是一直这么闹下去，自己可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放心之余，他也意识到有问题。趁我正一动不动，赶紧拉着我就走。

  “我带你去个地方。”

  我的大脑还混乱着，任由他七拐八绕地把我带到黄区的一家店铺前。他指着大门说：“喏，记住这里，说不定以后就要常来了。”